男孩突然变换嬉笑脸色,从妇人怀站起身后,眼神怜悯地俯视小女孩,像是学塾先生在训斥幼稚蒙童,“大道长生,逆天行事,只在争字。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以后如何继承家业,又如何恪守祖训?你们正阳山后裔,历代子孙务必每隔三十年,需要拔高正阳山至少一百丈,臭丫头,你以为从你爷爷到你爹,做得很轻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输了气势,神色萎靡,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那个男孩。
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沉声道:“夫人,虽说童言无忌,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尘,你们自己掂量后果。”
妇人妩媚一笑,重新将脸色阴沉的幼子拽回怀,绵里藏针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辈何须如此纲线,莫要坏了咱们两家的千年友谊。”
不曾想老人脾气刚烈至极,直接顶回去一句,“我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恩报恩,虽千年不忘,有怨报怨,从无过夜仇!”
妇人笑了笑,没有做意气之争。
此次小镇之行,人人身负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蕴,三者都孤注一掷,豪赌一场。
这位妇人,虽然衣裳朴素,却气态雍容,只是小镇百姓没有见过世面,不知其关窍玄机。
从头到尾,卢正淳始终背对着廊桥台阶。
之前第一次在卢氏大宅见到这些贵客,自己的那个亲弟弟,不过是年轻气盛,定力不够,这才暂时忘却祖父的告诫,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妇人的胸脯,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祖父让人拖下去,活活杖杀在庭院,好像行刑的时候嘴里塞满了棉布,所以继续陪着祖父在大堂议事的卢正淳,既听不到弟弟的凄惨哀嚎,也见不到血肉模糊的画面。等到商议完毕,一起出门寻找那个姓刘的少年,卢正淳跨出大堂门槛,才发现庭院当,血迹早已清洗干净。那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双小孩子,对此也毫无异样,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一刻,卢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个人,怎么像是死了一条狗还不如?
何况那个人还姓卢,在前一天深夜,与他这个哥哥喝酒壮胆的时候,无雀跃,说是以后一定要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联手在外边闯出一片天地。
直到走出卢家大宅后,卢正淳的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在那之后,卢正淳开始心生恐惧,陌生贵人们问话的时候,他说话嗓音会颤抖,带路的时候,走路步伐会飘忽,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会贻笑大方,会让祖父失望,让家族蒙羞,但是年轻人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好像全身都在从骨子里渗出寒气。
祖父在去年年关,带他们兄弟走入一间密室,告诉他们一个消息,卢家很快要为某些贵人办事,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办事,做成了,卢家会将报酬变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门砖,只要贵人愿意点点头,那么以后他们兄弟脚下,会出现一条阳关大道,平步青云,最终获得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何自己和弟弟,需要从小学习那么多种稀古怪的方言。
卢正淳看着那个越来越靠近廊桥的刘阳羡,他突然开始无仇恨这个人,这个曾经被自己带人堵在小巷里的穷光蛋,死狗一般躺在地,如果不是某个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边喊死人了,他和几个死党原本已经按照约定,正要脱裤子,给地那个不识抬举的少年,当头降下一场甘霖。卢正淳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这些高高在的贵人,为何会对刘羡阳刮目相看,至于他们所谓的什么宝甲、剑经,什么正阳山,长生大道,还有什么争机缘抢气运等等,卢正淳好像都听得懂,其实又都听不懂。
但是卢正淳能够很确定一件事,是他无希望刘羡阳死在这里。
至于真正的原因,卢正淳不敢承认,也不愿深思。
在内心深处,卢正淳绝对不希望卑贱如狗的刘羡阳,见到自己这位锦衣玉食的卢家大少,竟然沦落到跟他姓刘的一个鸟样。
耻大辱,莫过于此。
美妇人望着那个喃喃道:“来了。”
高大少年一路打拳而来,到后来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于少年的身形都被拳势裹挟,有些踉跄。
在行家眼,初具雏形的拳意当,已经透出一丝刚柔并济的大成风范。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门口诀:不得拳真意,百年门外汉。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妇人如释重负,果不其然,这个姓刘的少年是他们要找之人,确实天赋不俗,哪怕是在他们的那些仙家府邸里,根骨资质也不容小觑。
当然了,在美妇人和魁梧白发老人的广袤世界里,数量最多的,也正是这种人。
美妇人站起身,对台阶底下的卢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诉那少年,问他想要什么,才愿意拿出铠甲和书籍这两样传家宝。”
卢正淳转过身的同时,已经低头躬身,同样用小镇百姓绝对听天书的某种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妇人淡然道:“记住,你与那少年说话的时候,要和颜悦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临下,厉色道:“坏了大事,本公子将你剥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炼制成为灯芯,要你灯灭之前,时时刻刻生不如死!”
卢正淳吓得打了个激灵,弯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绝不会误事!”
小女孩终于觉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风十足,不知道是谁在来的路,被同道人当面骂做野种,也不敢还手。”
魁梧老人对那对势利眼母子,其实一开始观感极差,于是补了一句,“小姐说错了,哪里是不敢还手,分明是不敢还嘴。”
一袭鲜艳红袍的男孩,咬牙切齿,死死盯住女孩,脸色阴森,但是也没有什么撂狠话,最后反而展颜一笑,很是灿烂。
妇人更是视线始终放在前方道路,脸色云淡风轻,至于她是否心生芥蒂,天晓得。
小女孩冷哼一声,跑下台阶,蹲在溪边,低头望向水里的游鱼。
偶尔有成群结队的鲤鱼,在她视线里游曳而过,数目不等,红青两色皆有。
一些个小镇了岁数的老人,在老槐树底下闲聊的时候,经常说在雷雨天气里,他们经过廊桥的时候,都曾看到桥底下游出过一尾金灿灿的鲤鱼。
只是有老人说那条金色鳞片的鲤鱼,大小不过手掌长短,也有人说那条怪鲤鱼,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长,简直是快成精了。
众说纷纭,老人们争来争去,以至于听故事的孩子们谁也不愿意当真。
此时,小女孩凝视着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双手托着腮帮,目不转睛。
白发老人蹲坐在她身边,轻声笑道:“小姐,如果卢家没有说谎,这份大机缘已经落入别人口袋了。”
小女孩转过头,咧嘴笑道:“猿爷爷,说不定有两条的!”
于是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滑稽光景。
小女孩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老人忍住笑意,解释道:“还未走江的蛟龙之属,最讲究划分地盘,不允许同类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后,双手托着腮帮发呆,喃喃道:“万一有呢。”
在小女孩这边始终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严长辈的神色,伸手轻轻按住女孩的脑袋,沉声道:“小姐,切记,这‘万一’二字,委实是我辈头号死敌,决不可心存侥幸!小姐你虽是金枝玉叶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只手,使劲挥动,娇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爷爷,我的耳朵要起茧子啦。”
老人说道:“小姐,我去盯着那边的动静了,对方虽然是咱们正阳山台面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罢,省得脏了小姐的耳朵。”
她只是挥手赶人。
他只好无奈离去。
这位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双手垂膝,走路之时,后背微驼,如负重而行。
岸边的女孩,突然使劲揉了揉眼睛。
她发现小溪里的水位,分明开始缓缓涨,肉眼可见!
若是在小镇之外,例如在正阳山,或是在家乡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条小溪流水瞬间干涸,她也不会有半点惊。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说在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术、神通和道法吗?而且越是修为高深,反噬越是厉害吗?猿爷爷说过,哪怕是传说的那个人,在这里待得时间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萨过江的艰难处境,很难真正阻止谁动手争夺……”
她最后晃了晃脑袋,懒得再想这个谜题了。
小女孩转头望去,看着猿爷爷的高大背影。
她欢快想着,等到这里彻底开禁之后,她请求猿爷爷将那座名叫披云山的山峰搬走。
带回家乡后,当做她的小花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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