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老百姓秋天交粮,夏天纳税,理所当然,还能承受得了。最让老百姓受不了的是临时加派的苛捐杂税。比如说一个地方加派三千两银子,也不算多,只因那班贪官污吏乘机巧设名目,甚至连路费,给上级送礼的费用都要出在百姓身上。弄的老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各起盗心。炀帝要在东京洛阳建显仁宫,先让附近的几个大州筹办银子送到洛阳,山东齐州与青州两地,各置办三千两银子,在送到洛阳的路上惊动了一位好汉。
兖州东阿县武南庄有一个豪杰,姓尤名通,字俊达,在绿林中行走多年,家里非常富裕,山东六府都称他尤员外。原来北边的响马都是有本钱的强盗,必须是大户人家才能做得。尤俊达听说青州有三千银子上京,兖州是必经之地,打起了主意,他又一想:“如果是一般的客商,不过十来个人,就是有几个厉害的也不害怕,这是官府的钱粮,毕竟要派官兵护送,沿途还有经过的州县派兵防护,打劫起来有一定的难度,况且又是邻州的钱粮,怕擒拿得紧,不如算了吧。”尤员外明知利害,毕竟贪心重了,放不下这三千两银子,他知道家里的几个庄客身手都不是很好,想找一个好帮手。就对几个庄客说道:“我们这武南庄附近,有没有埋名的好汉?我想找一个人取这三千两银子,也是一桩大生意。”庄客答道:“我们街前巷后虽然有几个使枪弄棒的,只是算不上是好汉,离这里五六里地,有一人姓程,名咬金,字知节,原来在斑鸠店居住,现在搬到这里了,当初曾贩卖私盐,打了官兵,被发配充军,后来炀帝登基大赦天下才回家。如果让这个人做这事肯定能成。”尤员外说道:“我曾经听说过这个人,你们可认得他么?”庄客道:“小的们也只是听说,不曾见面。”
尤员外记住了程咬金这个人。不想事有凑巧,有一天尤员外外出,突然刮起了西北风,树叶纷飞,天气变得很冷。尤员外动了吃酒的兴,下了马走进一家酒店。刚坐下来喝了一杯茶,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走进店来。只见他双眉倒竖,眼似铜铃,疙瘩脸横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腮边倦结淡红须,耳后蓬松长短发。粗豪气质,浑如生铁团成;彪悍身材,却似顽铜铸就。真个一条刚直汉,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这汉子衣衫褴褛,脚步匆忙,肩上背着几个柴扒子。只见他放下柴扒,就讨热酒来吃,好像与店家很熟识。尤员外定睛观看,见他举止古怪,就悄悄地问店小二:“这人姓甚名谁?你认识他么?”小二说道:“这人常来吃酒,他住在斑鸠店,小名程一郎,不知道他的名字。”尤员外听到斑鸠店,又是姓程,就想到程咬金身上,就站起来走到跟前,拱手说道:“请问老兄尊姓?”咬金说道:“在下姓程。”尤员外问道:“高居何处?”咬金说道:“住在斑鸠店。”尤员外又问道:“斑鸠店有一位程知节兄,莫非就是盛族么?”咬金笑着道:“那里什么盛族!家母只生在下一人,不知有族里还是没有族里,小人名叫程咬金,表字知节,又叫做程一郎。员外为什么问我?”尤员外听说是程咬金,好像拾了活宝一般,问道:“这些柴扒是卖的么?”咬金说道:“是的。小人家中只有老母,全靠编些竹箕、做两个柴扒养他。今天拿出来没有人买,又刮起了大风,在这里吃杯热酒就回去了。请问员外尊姓大名?为何问到小人?”尤通说道:“久慕大名,有一件事想请老兄帮忙,这是一桩大生意,店里不好说话,想请老兄到我家里好好商量商量。”咬金说道:“想不到今天遇到了知己,员外尽管吩咐,小人一定追随!只是酒在口边,先吃上几碗再到贵宅如何?”尤通说道:“很好!”就拉他坐在一起,一个富翁和一个穷汉相对而坐,店主人看了捂着嘴偷笑。他二人吃了几大碗,尤通付了酒钱先出去了,咬金对店主说道:“这几个柴扒子抵了前天欠你的酒钱吧!”说完,走出酒店。
尤通让下人牵着马,和咬金一起步行。到了家里,促膝而坐,说到连年大旱,家道衰落,想出门做买卖,只因路上强盗太多,不好走,想请老兄一起去,赚的钱平分。咬金说道:“你让我做伙计么?”尤通说道:“这么说就不对了,小弟久仰大名,难得一见,今天好不容易见了面,一定要结为兄弟,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咬金说道:“小弟是粗笨之人,怎么好意思跟员外结拜?”尤通说道:“这是小弟的夙愿,不必推辞。”二人说出生辰八字,尤通长咬金五岁,就拜为兄,咬金为弟,拈香八拜,誓同生死,患难扶持。正是:
结交未可分贫富,定谊须堪托死生。
咬金说道:“做买卖虽然很好,只是我母亲在家无人照看,如何是好?”尤通说道:“既然我们是兄弟,你的母亲是我的伯母,自然应当把伯母接过来供养,今天晚上接过来才好。”咬金说道:“如果小弟卖了柴扒,有几个钱,买几升米回去才好见她。今天柴扒没有卖出去,天又快黑了,突然间说让她到你家了来,她不一定相信。”尤通说道:“说得有道理。这却不难,我先给你取一锭银子,伯母见了自然欢喜,自然肯来了。”咬金说道:“就这么办吧,快拿银子来!”尤通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咬金,咬金接过来就放在了衣袖中,也没有道谢。尤员外立即吩咐摆饭,咬金心中欢喜,放开酒量,杯杯满,盏盏干,他不知道好酒劲大,只觉得甜津津挺好喝,一连喝了几十碗急酒,不知不觉地喝醉了。尤通又劝他喝,咬金又喝下三四碗。尤员外怕他喝多了误事,就嘱咐咬金快去迎请伯母过来,明天是个好日子,要出门做生意。咬金只得起身,虽然喝醉了,一心牵挂着这一锭银子,死命地捏着破旧的衣袖,举手打个招呼就出门了。想不到袖口虽是捏得很紧,那袖底却是破的,举手之间,那锭银子却从肋边溜了下来,滚在地上,正在尤家大门口。被那些庄客看见了,拾了起来,对尤通说道:“员外刚才送他的银子,想不到掉在这里了,要不要赶上去送给他?”尤通说道:“我正后悔送银子与他。”庄客问道:“既然要送给他,为什么又后悔起来?”尤通说道:“如果他拿了回去,母子商量起来不肯来了,我也没有办法,如今落掉了这锭银子,少不得放不下我,今天晚上一定会母子同来。”
程咬金一路上捏着袖口,满心欢喜地走到家中,见了母亲。母亲已经饿得受不了了,见程咬金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心里不由得很生气,骂道:“你这畜生,在外边吃饱喝足了,竟不管家中无柴无米,让我饿得半死,还腆着脸笑什么!你跟我说实话,今天柴扒已经卖完了,卖的钱干什么去了?”咬金笑着说道:“母亲不必生气,有大生意到了,还问这柴扒干什么!”母亲说道:“你已经喝醉了,都是酒在那里说话,我哪里信你。”咬金说道:“母亲如果不信,等我从衣袖里取出银子来给你看。”母亲说道:“银子在哪里?”咬金摸摸衣袖,不见了银子,又摸那一只袖,跺着脚说道:“一锭银子掉到哪里去了?”母亲说道:“我就说是醉话,哪里有什么银子!”咬金瞪着眼说道:“母亲如果不相信孩儿,孩儿就在母亲面前把脖子抹了。不管孩儿喝多少酒,决不敢欺诳母亲,孩儿今天背着柴扒,在街坊村落转了一圈,没有人买,又刮起大风,就在酒店里吃酒。想不到遇见一个财主,是武南庄的尤员外,一见如故,拉孩儿去了他家。孩儿就用几把柴扒算还酒钱,去了他家。他不但与孩儿结拜弟兄,还要同孩儿出去做生意。孩儿说母亲在家,无人奉养。他让我连夜接母亲过去,先送给我一锭银子。孩儿心中欢喜,多喝了几杯,又恐怕弄丢了银子,一路里紧紧捏着袖口。想不到这作怪的东西,竟然从衣袖边上钻了出去。你如果不信,现在我就背着你到他家去,就知道孩儿不是说瞎话了。”母亲说道:“既然是这样,我现在就同你去,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锁上门就去吧。我肚里饿得慌,怎么办啊?”咬金说道:“你熬到他家,只怕吃得太多消化不了,要囫囵拉出来哩!”说完,程咬金把门锁上,背着母亲,黑夜里来到武南庄尤家门口,酒都弄醒了。咬金放下母亲,忙去敲门。看门的早就受员外吩咐,知道他一定会来,一听见咬金敲门,立即就把门打开了,进去通报员外。
尤通还没有睡,正等着咬金到来,听说已经到了,高兴坏了,赶紧把伯母接进客厅坐下。尤通说道:“先人留下的薄产因连年水涝旱荒,用个差不多了。现在我想到江南贩卖罗缎,因为到处都是强盗,恐怕不好走。听说令郎大哥是个豪杰,想和他合伙一起去,赚得钱平分,好供养老母。”程母是大户人家出身,明白事理,笑着说道:“员外差矣,员外是富翁,小儿是粗笨的手艺人,员外出外经商,如果路上没人伺候,让我儿子做个随从,每月支点工钱,做老身养老之用,还像个说话。我儿子何德何能,敢与员外结拜兄弟?况且分文本钱也没有,怎么说到合伙二字,名分不对。”员外说道:“尤通早就仰慕令郎大哥的为人,情愿这样。”说完,员外跪下给程母行礼,程母头晕眼花,也还了礼。尤通说道:“小侄与令郎出门之后,恐怕老伯母一个人在家中不方便,所以接到寒舍居住,如果招待不周,还望伯母体谅。”程母说道:“我儿子能够跟随员外,老身感激不尽,只是恐怕我儿子性格粗躁,员外只要多担待点,对他好,他一定会知恩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