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暖阳当空。
船队顺流日夜航行,已经抵达汉阳一带,距离鄂州不到百里。运兵船上的西凉军整装待发,各种登陆器械准备就绪,连火炮都已经装填,只待兵临城下时,摧枯拉朽的撕碎东部四王最后的脸面。
帅舰上,夜莺拿着望远镜,认真扫视着数百艘船只的情况,偶尔有旗号传来,便会房间里的许不令通报一声。
房间之中,许不令衣冠整洁,走在睡榻旁边,手里拿着罗田县周边的舆图打量,时而回头看上一眼,眼神宠溺中带着几分笑意。
许不令的背后,宁清夜面对这墙壁侧躺,光洁肩膀露在春被之外,如云长发披散,精致的容颜上带着几分寒意,到现在都不肯起床。
昨晚半推半就被许不令那什么,宁清夜起初还不生气,可因为不小心说错了个‘针’字,面前温温柔柔的情郎,一瞬间就变成了混蛋。
宁清夜武艺再高,也只是初尽人事的姑娘,即便身体扛得住,心里上也受不了,后面都忘记自己在那儿了,依稀记得都翻了白眼,哭着求饶那厮都不放过她……
宁清夜眼神少有的显出几分委屈,与受刑相比,她其实更担心外面人的看法,陈思凝可就住在不远处,不知听到动静没有,夜莺肯定是听到动静了,也不知心里怎么看她的……
许不令看了片刻舆图,见天色不早了,把舆图放下,回身摇了摇清夜的肩膀:
“夜夜……”
“诶。” ??
许不令表情一僵,继而便抬起手来,在敢占他便宜的小宁后面拍了下。
啪
宁清夜也不动弹,反正打得不疼,她把春被拉起来些,不搭理。
许不令摇了摇头,把清夜翻过来面向自己,柔声道:
“是我不好。起床吃点东西,这都快中午了。”
宁清夜脸色冷冷的,偏头不与许不令对视:
“我不出去,饿死得了。让你小心一些,你非要那么冒失,夜莺肯定听到了,陈姑娘说不定也听到了,下面还有一船人,你让我怎么出去见人?”
许不令眼神无奈,把脸颊转过来:“清夜,是不是我不知轻重,把你弄得爬不起来了?若是的话你说一声,我去把饭端过来……”
宁清夜微微眯眼,正想坐起身来,证明自己没被弄趴下,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许不令在激将她,轻轻哼了一声:“起不来又如何?反正我不出去了,你去忙你的吧。”
“下午才到,我也没啥忙的……”
许不令轻轻笑了下,眼神扫了两眼,抬手又把春被撩起来,作势准备上榻。
宁清夜表情一变,立刻老实了,一头翻起来,用春被挡住自己:
“你慢着,我……我起来就是了。”
许不令这才满意,把衣裳拿过来,放在宁清夜的手边。知道清夜脸皮薄,也不在旁边看着,转身去了外面的书房。
宁清夜待许不令出去后,才稍微松了口气,又微微皱起眉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儿,才抬手去拿旁边的衣裳。
把衣裳穿戴好后,宁清夜想起了什么,连忙把春被掀开,想去找昨天许不令放在她下面的手帕,只可惜这哪里找得到。
“这厮怎么……”
宁清夜抿了抿嘴,眸子里又显出些许羞愤,但这东西她也不好意思问许不令索要,想了想,也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现,认认真真的叠好的被褥…… ——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鄂州虽然距离岳阳四百多里,但春江水暖顺流而下,五万西凉军几乎眨眼就到了。
下午时分,三百余艘船上的兵马,气氛逐渐严肃,大盾、木桥等等用来登陆的器械准备完毕,炮船之外的运兵船上也装载有火炮,安装了车轮,此时推到甲板上固定,以便在抵达战场后,将火力覆盖发挥到极致。
楼船之上,陈思凝在屋里穿戴好铠甲,仔细检查身上的防具,还在铠甲里面套着从南越皇宫带出来的绝品软甲,几乎刀枪不入。
陈思凝给许不令当亲兵,只是跟着看看,不会让她跑去打仗,但陈思凝性格就是如此,极为稳健,凡事先考虑安危,哪怕明知不会上战场,还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连马战的长枪都准备好了,放在房间的兵器架上。
马上就要打仗了,陈思凝虽然不是主帅,却远比许不令还要操心即将接敌的战事。见快到地方了,许不令还不出来,稍微有点疑惑,来到了书房外的帅台上,抬手敲了敲房门:
“将军?”
很快,房门打开。
许不令身着世子袍走出房间,瞧见全副武装的陈思凝,微笑道:
“主帅是杨尊义,我们想上战场杨将军都不会给机会,你捂这么严实作甚?”
陈思凝看了看身上的铠甲:“战时甲不离身是规矩,你不穿铠甲也罢,我一个亲兵岂能不穿。马上就到地方了,清夜呢?”
许不令回头看了看,清夜已经穿好了铠甲,却没有出来的意思,反而躲着陈思凝。他只能含笑道:
“在忙些事情,我们下去吧。”
陈思凝也没细想,手按腰刀跟在许不令后面,行走之间铠甲摩擦‘咔咔’作响,还真有几分大将的气势。
两个人来到帅舰的甲板上,在船首站立。大将军杨尊义已经在用令旗,指挥运兵船散开,排列成分批次登陆的阵型,以免到了跟前遭遇伏击方寸大乱。
西凉军长年待在西域千里黄沙之间,其实根本没有打水战的经验,哪怕保持着绝对优势,杨尊义还是很严肃谨慎,和十几个军师幕僚一起,随时商谈着可能遇上的变故。
打仗绝非儿戏,火炮一响,便代表着血流成河、浮尸千里。
陈思凝在这种刀出鞘、弩上弦的气氛中,慢慢地也有点紧张了,看着沿江两岸荒无人烟的山岭平原,小声询问:
“太安静了,走到现在连个波澜都没遇上,会不会出岔子?”
许不令表情风轻云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这是给麾下将领看的,心底里同样在暗暗思索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变故。
仔细斟酌过后,许不令摇头道:
“不会。”
陈思凝点了点头,也不在多言,只是站在跟前,用望远镜注视着江边的情况。
随着船队飞速行进,江边渐渐出现了建筑物,作为两军交战的主战场,沿江已经没有百姓了,全都是零零散散的军营和烽火台,越往下游走,建筑物越密集。
在驶入鄂州城辖境后,遥遥便听到了鄂州城外的战鼓声,而江对面则是一望无际的东玥驻军,城墙、箭楼、碉堡连城一片,完备的防御工事,看得杨尊义都微微皱眉。
不过奇怪的是,大玥这边都敲战鼓了,江对面却鸦雀无声,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士兵站在工事后,江面上连一条船只都没有。
大将军杨尊义有点莫名其妙,仔细打量,确认不是疑兵之计后,开口道:
“世子殿下,对面门都不出,这是准备缩在乌龟壳里挨打?”
许不令也略显不解,不说出来打水战了,好歹在外面放几条船当斥候吧,这也太干净了些。他思索了下:
“不用靠岸,在江这边停下,先用炮轰击城墙碉堡,等炸出缺口军心大乱后,再渡江登岸。”
杨尊义本就准备这么打,一寸长一寸强,能站在对面打不着的地方迎头痛击,谁会直接跑上去短兵相接,他抬了抬手,传令官便挥动旗子。
三百余艘运兵船落帆减速下锚,二十艘炮船则跑到了江心位置,保持三里多的距离,确保对面的床弩、投石机打不到后,一字排开,把炮口面向了东玥的江岸,只需一声令下,便可以超远距离降维打击。
阵型尚未摆好,从望远镜中,明显能看到东玥的军卒出现了混乱,几乎所有人都在往后退或者寻找掩体,光从这熟练的躲避动作,就能知晓是楚王手底下的军队。
许不令暗暗摇头,知道这场登陆战没啥悬念了,正准备和往日一样下令炮击,等待秦跑跑含恨败走,对面却忽然发生了变故。
只见严阵以待的东玥防线,本来插在一座关口上方的‘秦’字军旗忽然降了下来,防御工事后的东玥军卒也爆发出欢呼声,和打了大胜仗似得,呼喊声整天,听得这边的西凉军还真有点懵了。
许不令皱起眉头,让杨尊义先别下令炮击,稍微等待了片刻,就瞧见防线中间的一道水门打开,从里面驶出一条小渔船。
渔船也就丈余长,没有携带任何军械,前方是个身着布衣的壮硕汉子,捧着帅剑站在船首。后面则是个撑船的下属,一手拿着许字旗帜一手撑船,遥遥打喊:
“别开炮!自己人!别开炮……”
“……”
五万蓄势待发的西凉军将士,齐齐哑然。
杨冠玉都登船准备当先锋军抢滩登陆了,瞧见这场景,把头盔一摘,丢给了副将,转身就回了船舱。
陈思凝莫名其妙,走到了许不令跟前:
“对面这是作甚?派使臣过来交涉?”
“投降呗,还能作甚?”
许不令其实也松了口气,毕竟少死了不下数千人,能不见血谁想给世上多制造几千户孤儿寡母。
陈思凝则有点不解:“对面防卫固若金汤,就这么降了?”
“不降,天黑前就成平地了。”
许不令抬了抬手,让帅舰行驶到江心,低头看向下方的一叶扁舟。
楚军大将秦荆,在抵达帅舰下方后,平举帅剑,深深俯首,朗声道:
“败将秦荆,拜见世子殿下。世子殿下以天人之威兵临城下,此战胜负已无悬念,大江两岸同属一族,互为同胞,未免麾下数万将士枉死,秦某愿交出帅剑,大开城门,恭迎世子入城,只求世子对两岸百姓一视同仁,莫造杀孽。但秦荆身为楚将,不战而降,实乃愧对列祖列宗及楚王栽培,无颜再苟活于世……”
说话间,秦荆拔出帅剑,直接就往脖子上抹去。
不过,此举不管做戏也好,真的也罢,许不令都不可能让秦荆自刎。若是秦荆投降后求死在他面前,后面的将领谁敢投降?
许不令纵身一跃,直接落在了秦荆面前,抬手扶着秦荆的胳膊,然后就是各种场面话。
先夸秦荆爱民如子、黑白分明,又对岸边的守军各种封赏,强拉的壮丁可以领取抚恤银子当场回家,话还没说完,东玥防线上便爆发出欢呼声,城门大开,比免去一战的西凉军都高兴…… ——
“混账!”
翌日,杭州城,白马山下临时改建的东玥皇宫之内,东玥皇帝宋绍婴,猛地把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丢在了地上,怒骂出声:
“十五万守军,准备近半年,依仗长江天险,一箭未放,主帅便开城投降。他还不如继续跑,栓条狗在江边上都会叫两声,他秦荆好歹名将之后,连条狗都不如……”
愤怒的呵斥声,传入在场百余万臣子的耳中,所有人神色各异,但都明白,这只是濒临绝境的无能狂怒。
秦荆昨天不战而降,带来的影响几乎是毁灭性的。
去年一个冬天,东玥臣子都处在巨大压力之下,知道西凉军会打过来,有可能打不过,但压力再大,至少没有真的打起来,战场上千变万化,说不定还有变数,东玥有一只战力不下于西凉军的辽西军,说不定就守住了。
可如今,秦荆手握十几万楚军,连箭都没放,直接就把近半年的筹备滋了敌;许不令也大度,直接给秦荆爵加一级,遣散所有壮丁,发放抚须银两,让被迫入伍的百姓可以回家团圆。
这个消息,传到后面的防线上,后果可想而知。
东玥号称拥兵百万,但大部分都是强拉的壮丁和半农半兵的府兵,和西玥同属一族又没国仇家恨,明知打不过,刀一扔就可以领银子回家,将帅官职不变,国家还能统一,谁乐意慷慨赴死?
至于大玥姓许还是姓宋,和百姓有个毛关系?
在秦荆投降不到一个时辰,黄梅县守将便临阵叛逃,紧接着便是怀宁县,投的比西凉军跑的还快;怀宁县的将领,怕庐州收到消息后扣人,直接骑着马跑到了西凉军营投降。唯独桐城还在强压军卒异议死守,但桐城那小城墙,恐怕挡不住半天,这还怎么打?
桐城一丢,后面就是东部四王的兵马大本营庐州,江南唯一能用的辽西军驻扎在哪里,那是东玥最前线的军事要塞,也是东玥最后的正面战场。
因为王承海要是再输了,东玥就没有正规军了,靠府兵民兵打西凉铁骑,人家估计都用不上火炮。
眼见形势如此明朗,楚地门阀周家的家主周楷,凑到了楚王宋正平跟前,小声道:
“王爷,不是岳丈没骨气,形势到这地步,伤的是天下万民,早点做出决断,宋氏也不至于在世上除名,你要不劝劝圣上?”
以天下万民安危为由,自然是场面话,天下百姓死活和门阀有个啥关系。作为扎根中原的世家大族,最怕的就是天下大乱的时候站错队。周家在楚地扎根数百年,好不容易站在了二线门阀的位置,再爬爬就能和五大姓平起平坐了。
这么大的家业在手上,周楷脑子清醒得很,若不是身为楚王的老丈人,他根本就不会来杭州。即便来了,楚地其实也留了一只旁系,如今投到了许家门下。
两边下注的好处是不会亡族灭种,坏处就是家业至少拦腰打对折,从二流变三流,想要再累积起来,至少都得百余年。如果这时候能和平统一,周家能减少很多损失,不说别的,楚地被许家霸占的产业肯定能拿回来不少,等人家打进杭州城,可就鸡飞蛋打啥都不剩了。
楚王宋正平,其实最开始就和东部三王不合,宋暨掀桌子不把皇位传他,才转头投靠了东部三王,一直被当炮灰。
宋正平其实也看得出目前形势,知道胜算微乎其微,而且秦荆一投,他手底下连一个兵都没了,即便打赢也捞不着什么好处,打输得陪着东部三王一块为宋氏尽忠。
但宋正平是宋氏藩王,不是将领官吏,将领官吏投了能保住位置,他一个姓宋的王爷投了,下半辈子绝对是被押到长安城关一辈子,说不定几年后就得‘病卒’。
而且宋家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天下,落入他人之手,宋正平即便不是皇帝,心中又岂会没有半点不舍得。
宋正平皱着眉头,思索了下,才轻声道:
“王承海率辽西军守庐州,尚有一战之力,现在劝说圣上,不是找死嘛,等等看吧。”
“唉……”
西凉军十九日从罗田县登岸后,近二十万府兵也迅速登船渡江,在罗田县集结,几乎只用了两天时间便站稳了脚跟,之后便兵分两路沿江而下,收复早已经放弃抵抗的城池,跑了四百多里,才遇上一个不投降还敢反抗的对手。
三月初一,长江北岸的桐城外,炮火的轰鸣惊天动地,不算高大的城墙,在数百门火炮的轰击下,肉眼可见一点点垮塌,誓死不降的守将和近乎绝望的军卒,除了站在城墙上挨打,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大半城池都是沿江而建,无论哪个要塞都有水门,二十艘炮船停泊在江面上炮击,西凉军推着火炮从岸上进攻,火药炮弹不要钱似得倾斜在城墙上,后方还有源源不断的补给船只抵达。
桐城守军在城里打不到西凉军,出了城打不过西凉军,看起来场面很大打的惨烈,实际上双方都没接敌,根本没什么可说的。
江岸上,帅舰停靠在上游岸边,诸多将领和幕僚拿着‘千里镜’,和看烟花似得欣赏着绚烂夜景,杨冠玉甚至开了个盘口,赌桐城能在火力覆盖下撑多久。
秦荆则作为‘参谋’,站在西凉军诸将之间,近乎绝望的看着这比往日大太多的场面,心里也有几分暗自庆幸,站在桐城上的不是他。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许不令并不喜欢欣赏对手的绝望,眼见桐城大势已去,回到了书房内,打开舆图看着接下来的行军路线。
陈思凝对势如破竹的战局已经麻木了,毕竟碾压局除了爽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和宁清夜一起坐在书房里,帮夜莺处理着繁多的事务。
外面的炮火,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响起了战鼓,西凉军步卒,开始攻打城墙已经垮塌大半的城池。
许不令在窗口瞄了眼,还未等到西凉军换下城头的旗帜,一条快船,忽然从上游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