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想到些不太好的事,霎时失态,崔兄莫怪。」
三言两语,自是瞒不过崔顺这等精明人,荀元拓只得是无奈,随手将茶汤泼到一旁,使竹舀舀了满满一茶盏酒,这才不在逃避崔顺两眼,坦然对视。
「今日之事,换成皇城其中一位官阶足够参朝会的官员,会不会如我一般锋芒毕露?」
崔顺不假思索摇头。
「而今日之事,是否有大员会如那位壶牛一般,当面显露出半点气恼不忿?」
崔顺失笑,仍是摇头,「换成是我崔顺,都断然不会有这般举动。」
但无需荀元拓再多言,崔顺的眉头也登时锁紧。
皇城繁华,养贵气龙气三十年,方才能养出位不为眼前利动摇
,目光尽可放得极远的天子,流水冲堤昼夜无歇,百年方可使其溃散。单论学问韬略,荀元拓未必不如皇城其中这些位早已被其位束缚捧毁的当朝文臣,更不见得推行朝堂新务时有甚犹豫不决,甚至八锦吏都可算是在荀元拓之前,才华横溢学识纵贯古今的上齐俊彦,何况家世干净清白,又身在宫中耳濡目染,已然能称得上是压制文臣数目冗杂,滥用权柄的上上选。
但目下经荀元拓这么简短的两句提点过后,崔顺同样也觉察出其中的不妥,便是不论城府或是养气功夫,都需以高位或是时日好生打磨,倘如说是荀公子此举,乃是借势敲打八锦吏一番,使其心头始终压着一位实打实的当朝二品大员阴霾,而壶牛方才那番言语,当真是有些过火,足能窥见修为远不如朝堂里头弄权敛众的文臣。
文曲公年事已高,眼见夜色更深,已是被中官安置去往别地暂歇,荀公子浅饮过一口御酒,就将目光望向不远处荀文曲的那处桌案,忽然之间眼底就涌出些自嘲来。
「行于上齐天下时,总觉得师父他老人家定然要比这位荀文曲高明,只可惜造化弄人,不得重用,往后心智愈定,学问愈深,衍有志得意满,我虽年少,未必十年之后仍逊色于此人一头,有春风得意马蹄轻,恨不能一日赏尽纳安花,云里雾里,却没成想遮了自己的眼。文曲公先前所言,无一不是一语中的,看来也是猜到八锦吏自有其不足之处,果真同属棋道大才,行一望三,不得不佩服。」
崔顺咽下一口酒,虽明知此乃是人间少有的醇醪甘霖,却也觉滋味当即有些寡淡,随即就要再度问询荀元拓有何良策,却也被小公子抬手止住。
「说得再直白些,其实今日事未必有多少轻重,圣人所欲,无非是一柄令文臣世家节节退让的利剑,而这柄剑的剑柄,倘若始终牢牢被天子握持,那便是所向无前,毕竟从起初就没打算令八锦吏变为如今朝堂上头的老狐狸,养剑自需养其锋锐,方可披荆斩棘。」话不停,而酒水也饮得比平日里多些,荀元拓近乎是杯盏不停,连番饮过数盏酒水,继续不温不火道来,「想来我今夜这番举动,倘如是跳出圈外去端详,同样是一件好事,既不曾过于折去这几人的锋芒,又不轻不重敲打了一番,归根到底无非是告知了他们一句话,圣人握剑,是天子器,而要是圣人不允,这柄剑也不过是凡物而已,并非是八锦吏可无视朝堂其中的大多规矩,而是圣人首肯,才有今日。」
「此事纵然不是我做,往后也会有人做,只是感慨人世间的才气二字,还是过于狭隘,少年老成,生来城府过人,又何尝不是天赐的高绝才能。」
弯弯绕绕之中,又变为合情合理,当然这番话说罢,免无可免要挨崔顺两拳,但荀元拓笑得却是相当释然,不过与先前军营之中,趁醉恣笑开怀无拘,又略微有那么些不同。
直到崔顺也觉不胜酒力,先行前去歇息过后,荀公子才是晃晃脑袋,单指摁住眉心,转瞬间蒸腾出些许白气过后,神情才又归复到方才那般苍白,借所剩无几的寥寥醉意,好生搓了搓面颊,再睁眼时,炭火将熄,唯剩一角,与灯火,与窗棂外的雪光,迷迷蒙蒙透入眼帘,于是借醉意指点这三道如豆光亮。
指点窗棂之外雪光时,言称不过是借灯火长明,神气个屁。
指点炭火微光时,连连摇头称道可惜。
先前那番自圆其说,骗得过崔顺,又如何骗得过自己,又如何骗得过呜咽风声,尤其这风声像极了千载万载之下,上齐乃至正片人间万民的恸哭乞求。
天要下雨落霜,人要吃饭歇息,这就是人间的理。
奈何总是有人拎不清,或是假装拎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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