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沈要,她从此看谁都很差点儿意思。
也许她已然成为了他的形状也说不定。
偏偏,是时,西洋钟指针滴滴答答又蛇行数格,眼下,正是沈要上职的点钟了。
萧子窈只见沈要冷不丁的站起了身来。
“六小姐,我先走了。”
他很快很快的说道,“你在家等我。”
正说着,他的脚步便与他的语速一样的快了起来,萧子窈根本跟不上他,便只好被落在轮椅里面,轻轻的说了句:“早点回家,我等你。”
沈要于是猛的一顿,然后便在门边回头一顾。
他没有说话。
却是十分安静的嗯了一声,那动静要多安静便有多安静,像小狗的呜咽,不吵人,只讨喜。
他多像条狗。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为了躲她,方才走得那么急。
沈要心说。
他的确出了门去,玄关的门铃在开合的间隙轻轻哼唱,雨铃被风一吹,也跟着一动,就好像是,他真的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似的。
他只管默默的绕去了窗下。
起初,他打定主意要买下这栋小楼的时候,看中的便是这公馆里的窗子几乎没一扇不敞亮。
比人还高的玻璃窗子晶莹剔透,落地的,又被包铜的木棱分成田字格,如此,日光照下来,便不会留有余地了,实在很适合萧子窈养身子。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走近了些,却见雪色如尘也如雾,都黏在了那透明玻璃上,像一面画布,任人施为,也任人宰割。
沈要清楚得很,萧子窈一向最爱坐在这扇窗边。
如此,他便照着印象猜出她的位置,只在那雪雾上忽然画下两道长线。
偏偏,好巧不巧,倘若从那位置遥遥的看进窗子里去,那两道长线居然端端正正的嵌在了萧子窈的眼下——那情形实在好奇怪,原是他本来想偷偷画一只雪人的,却从雪人的两只手先画起,歪歪扭扭的两条线,一左一右,映在她脸上,仿佛两条皱纹似的,一下子给她加了好几十岁的样子。
沈要忽然就啊了一声。
他的六小姐,究竟会活到多少岁呢?
听说身子很差的人多半短命,那她呢?她会不会活不了太久,会不会活不到脸上长出这样的两条皱纹的年纪?
他连想都不敢想。
却又直觉胸口有些闷,如心下沉石,多少话都尸沉大海,再无音讯。
他只从那两道亮晶晶的皱纹里,渐渐又看清萧子窈的手。
她今日穿的仍是宽袍大袖,半截细骨伶仃的腕子露出来。
怎么回事。
沈要心下紧了紧,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好像,自打萧子窈进了公馆,浑身上下便大大小小的伤病不断了。
她好像总是在痛,然后又总是在忍着痛。
只此一瞬,他简直无言以对,眉间心上分明都有痛楚,却细腻得根本不像隐隐作痛。
小狗害怕失去主人。
沈要害怕失去萧六小姐。
她一定是他从未感知过的疼痛。
那是一条狗,变成一个人的,必然的报应。
沈要没再多留。
天色已然不早了,倘若再等下去,雪就该化了。
他于是在那雪雾上又写下一行小字,歪歪扭扭的,照样跟狗爬似的。
和我一起变老。
——那简直就像一张小纸条。
明明是故意写给她看的,却又不敢光明正大的拿给她看,所以拐弯抹角的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期待被她看到,也害怕被她发现。
多为难。
原来做人的痛苦有如此之多。
他终于转身离去了。
萧子窈也许看不到那几个字了。
沈要心想。
因着他一路开着车子,一直开到了城北去,等下车的时候便发现了,天气又好了起来,雪化了。
如此想来,他在玻璃窗上的留言,应当也一同跟着化掉了罢。
他于是面无表情的走进了营帐。
城北事务繁多,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洪水决堤,耽误的不只有民生,更有许多豪门富贵的生意,还有南京陈督军的出行。
眼下,水势有变而万变,时好时坏,陈督军实在等不得了,便准备趁着这几日停雨的空档,抓紧时间返回南京。
此事照样归沈要来管。
他几乎从未如此讨厌过工作。
他仿佛天生便不是这块料似的,一旦批起文书便觉两眼昏花,好在还有个夏一杰可以共他操使,只要提起萧子窈的名字,此人便实在称得上趁手好用。
是时,夏一杰只管这般同他说道:“陈督军那边,我已安排了铁道邮政派了专车,肯定可以尽快将人送回南京。另外一件事,因为之前通讯断联,很多电报都被积压了,现在通信恢复,你得把之前的电报一一回过。”
“都有哪些电报。”
“各系军阀,及东北,还有日本人。”
沈要眉心微皱。
“送去帅府,让梁延自己批。”
夏一杰摇了摇头。
“恐怕不行。”
他道,却是话音一转,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最近在筹备婚礼——他准备结婚了。对方是海关总署的女儿,派头很大,耽误不得。”
这实在是个大新闻,就连沈要听罢,也不由得一瞬怔忪。
偏他一贯冷脸惯了,哪怕心下有异,面上也照样没什么表情,就说:“你就说我很忙。他结婚,我去不了。”
夏一杰十分嫌弃撇了撇嘴。
“沈要,我请你哪怕不是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子窈,也要把握好自己的仕途。”
话毕,他便从后拿出一只小盒,又往桌上磕了磕,道,“就比如说,像这样的小孩子,以后少管——这是骨灰,拿去。”
沈要微微一愣。
“谁的骨灰。”
他一时反应不及,便问道。
“就是子窈经常带着一起玩的那个小男孩。”
夏一杰说,“是叫小泥巴来着吧?这孩子那么瘦,最后烧完居然只有几两重……害死他的那人烧完,灰烬都比他大好几倍。”
谁知,他正说着,沈要那厢却不自主的有些哑然,于是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一字一顿道——
“他有名字的。”
“是六小姐给他起的。”
“叫‘沈确’。”
“沈要的沈,确定的确。”
“所以,别再叫他什么小泥巴了。”
他说。
“如果六小姐听到了,会不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