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信你说的,刘展是刘普会的养子,从小深受金刀之谶的蛊惑。但今日朕看了他的奏折,在字里行间看到的是他对新法的支持,对农民的了解……朕很欣慰,朕自出巡以来,就没见到地方上有几个官员像他一样对施行新法具有热忱。”
“陛下!”李藏用道:“你要的难道只是万事附和的佞臣吗?!那是一个反贼啊。”
“看了吗?”
薛白指了指李藏用手里的奏折,道:“安知他反的不是玄宗一朝的腐朽贪婪?安知他反的不是土地兼并、高门鱼肉百姓的积弊?”
李藏用听了这话,瞪大了眼,觉得这个天子真是疯了。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刺杀过玄宗皇帝却不造当今大唐天子的反?陛下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李藏用心里想着,又开口道:“刘展曾组织刺杀玄宗皇帝,那便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啊!”
“不必激动,他既来了,到时一问便知。”
薛白并没有告诉李藏用他已安排了五百精兵为后手,此事既是绝密,就是不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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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时节,天子先斩严庄再斩郑慈明的消息流传于大唐各地,变法态度之坚决、手段之严苛,使得天下官员人心惶惶,隐有鼎沸之势。
而他还一意孤行,甩开仪驾与护卫,轻装简从南下,把年幼的太子交给外戚大臣留在东都监国。
他似乎对天下世族、官员的怨气一无所知,对自己身处危险之中的处境毫无察觉。
假设有人打算造反或弑君,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比如……刘展。
“哒哒哒。”
马蹄的节奏很均匀,刘展正沿着运河边的官道策马奔驰,急着往泗州面圣。
他身材高大,脸庞方正,眉毛很长,眼睛烔烔有神,有股不怒自威的神色。
他出生没多久,爷娘就过世了,他是由族叔刘普会一手养大的。
“我们姓刘,你可知我们祖上是谁吗?”
这是他小时候刘普会时常会问他的问题,每一次,小小的刘展都会板着脸,掷地有声地回答道:“是大汉皇室后裔,汉高祖皇帝刘邦的子孙!”
“不错,卯金修德为天子,我们刘氏,早晚要复兴大汉。”
衣着褴褛的刘普会每一次这么说都显得极有信心,那时刘展仰头看着养父,总是坚信养父能成大事。
后来,刘普会真的起事了,带着一群乞丐、罪犯、流民在东都纵火,攻打粮仓,但很快就被杀光了,被称为妖人。
彼时的刘展还十分坚信养父说过的话,继续走在造反的路上。那些年,唐朝廷也确实给了他一些小机会,官员们开凿运河、和籴、上贡,想方设法地讨唐玄宗的欢心,长安权贵夜夜笙歌,颂扬盛世,漕河两岸尽是血泪。
刘展混入了禁军,借由贪官污吏们扩建华清宫的机会,带人刺杀了李隆基。
那一年他还很年轻,想得很简单,李隆基一死,天下大乱,他便有机会实现金刀之谶。
刺杀理所当然地以失败告终,射出去的那支弩箭,离李隆基还有好几丈远。
之后刘展一直在军中厮混,寻找机会。安史之叛爆发后,有一度他非常兴奋,整夜整夜都因为太过兴奋而睡不着觉,觉得天下大乱了,机会来了。
可渐渐地,他发现,复兴大汉与刺杀李隆基完全是两回事,他在乱世里竟是像一粒沙一样渺小,那些追随他高喊着“卯金修德为天子”的人大多都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河北千里赤地,有次他行军半个月找不到吃的,差点饿死。
白骨遍野的情形让他意识到,其实刘普会是一个疯子,兴复大汉只不过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疯子的臆想罢了。
待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时,刘展反而非常失落,因为他知道天下人根本不在乎皇帝姓刘姓李还是姓安。
以姓氏为起点的造反,再也无法带给他任何信念的支撑。
此时他已苦心经营了十八年,麾下已有了不少心腹猛将,还有数百只听他命令的士卒,他的反意却淡下去了,因为真正了解了造反这件事,他才知道不容易,换句话说就是“大唐气数未尽”。
后面这几年,他维持着自己在军中的实力以自保,小心掩藏着以前的罪迹,走一步算一步地过着。
这次朝廷变法,他看了很多相关的报纸与公文,了解到了土地、人口、税赋与王朝兴衰之间的关系,也想试着能否改变那些与他一样出身的贫民的命运。
这亦是他的先祖汉高祖刘邦所做的。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从造反、治理天下的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愈发对当今这个天子感到敬畏。
因为他知道,由自己来做,一定达不到对方的万一。当今天子掌握着王朝盛衰的规律,那是比操弄权术要厉害得多的大道。
怀着这样的心情,当刘展得到天子召见,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泗州。
“吁!”
是日,天已黑了下来,前方在泗洪与盱眙的交界处有一座驿馆,刘整勒马,向身后的随从护卫们道:“在此歇一夜,明日继续赶路。”
他翻身下马,当先入内,四下一看,喝道:“人呢?”
过了一会,才有几个小厮匆忙整理着衣裳迎了出来,领他们一行人往宿。
刘展留意到对方不合脚的鞋,察觉到有些不对,心中便添了一份谨慎,对护卫使了个眼色。
入住了上等厢房,待到夜深,门口忽响起了敲门声。刘展当即翻起,拿出枕下的刀,宿在他屋内的护卫也是个个起身。
“谁?”
“敢问,可是刘展刘将军?”
“你又是谁?”
“我是来救将军性命的,可否让我入内私禀将军几句话。”
刘展扬了扬头,让护卫开门。
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外作了一揖,入内,问道:“可否请将军屏退左右?”
“你们下去。”
“将军万不可往泗州面圣啊,否则有杀身之祸……呃……”
刘展忽然伸手,一把扼住对方的脖子,问道:“你如何知天子在泗州,又如何知我要面圣?”
“我是泗州官员,因收受重贿,自知一旦被查到就必死无疑,因此前来投奔将军。”
“投奔我?”刘展脸色不变,眼神里却隐隐现出不安。
他已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事迹可能已败露了。
果然。
“将军乃开元二十三年在洛阳起事的叛逆刘普会之养子,曾策划了天宝七载的华清宫刺驾案,这些年来一直蓄养私兵,准备起事吗?”
刘展不答。
他心里其实对这个问题是否定的,毕竟他才被调到苏州不算久,根本无法据江南以图天下。
可有时候形势不由人,绝大部分的造反者起事不是因为有信心能成,而是被逼到了死路上,现在就有人要把他也逼死。
“我冒死前来,便是要告诉将军,事情已败露了。将军在苏州的所做所为,得罪了当地的世家大族,他们查了将军的底细,江南东道转运使李藏用表面与将军交好,背地里拿到了将军的罪证,早已递往朝廷,前几日甚至已亲自前往面圣。现在天子在泗州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将军自投罗网。”
刘展脸色冷峻,问道:“若如此,天子为何不直接杀我?”
“无非是怕打草惊蛇。”
“你诈我?”刘展手上用力,像是要把这人掐死。
“将军信我……呃……我真的想投奔将军……”
刘展想了好一会,还是松开了手,道:“投奔我有何用?”
“起事吧。”
“当今天子平定安史之乱,败忠王,灭永王,击吐蕃,定南诏,你劝我起事,与送死何异?”
“难道将军打算自缚到天子面前,自陈刺杀玄宗皇帝之大罪,请求天子宽恕不成?!”
刘展默然。
“将军何不想想?如今这位皇帝执意检括田亩、人口,以致天下沸腾,昔日玄宗以宇文融行此事,宇文融身败名裂,玄宗从此怠政,为何?这是招天下怨气之举。”
刘展觉得世事真可笑,自己认为的善政,反而成了天子的罪证,成了自己造反保命的原因。
“将军只怕还不知道,严庄、郑慈明等人被斩之后,天子已失人心。不少官员私下议论,都盼着他死在出巡的路上,他们扶持年幼的太子,才好操弄朝政。换言之,将军若起兵杀赴泗州,乃顺势而为,会有不少人暗中襄助。”
“你是谁派来的?”刘展忽然问道。
“我方才说了,我是泗州官员。”
“你敢说你背后无人指使?”
“不瞒将军,我出来之前,确与一些同僚详谈过。他们已做好了打开城门恭迎将军的准备。”
刘展仿佛能够想象到那是一幅怎么样的场景,他在苏州也是这样,因触动了高门大户的利益,那些人顿时同仇敌恺起来,不约而同地对付他。
一如现在各地官员对天子心生反意。
好比一双无形的大手,偏偏将他推到了天子的对立面。
“将军放心吧,当今天子即位时短不提,还有一些致命的弱点,你只要起兵,必然会比预想中顺利。”
事实上,刘展已经没有选择了,事情败露,不举事必死,举事还有一丝生机。
他站起身来,招过两个心腹,低声吩咐起来。
“你连夜返回苏州,找到傅子昂,让他带最精锐的两百人,一人三骑,两日之内赶到泗州。”
“喏。”
“你与他一起回去,告诉宗犀做好准备,等我消息,随时占据苏州。”
“喏。”
一旦下了决心,刘展的眼神就坚定了起来,不再有任何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