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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5章 满唐华彩(第2 / 2页)

“哦?棠戊?可是在报上那位杂家棠戊?”

李白来了兴趣,这才肯让对方把船撑过来。

他自然也看报纸,知道有个化名“棠戊”之人时不时会投些文章,各类都有,有时谈论如何让鸡生出更多的蛋,有时研究如何把鸡蛋作出螃蟹的味道,有时也会说些离经叛道的荒唐言论。

李白却觉得这人十分有见地,且挥洒自如,不拘一格,是他愿意结交的人。

“棠戊先生虽没来,但寄了菜谱,有好几样新菜,香辣干锅、沸腾鱼片、红烧土豆……”

“走!”

李白潇洒地一拂衣袖,径直答应了前往赴宴。

待到了抱月楼,众人听闻他来,皆感惊喜。

王昌龄自觉年岁已高,与好友是见一次少一次,听李白终于肯来,欣慰地连连抚须;韩愈更是两眼放光,目光锁在李白身上再也不肯移开;就连年纪尚小的白居易、刘禹锡也知诗仙的大名,咿咿呀呀地念叨着“是诗仙啊”。

李白先是与王昌龄打了招呼,之后就与杜有邻见礼。

他以前也讨好过权贵,如今高官重臣当过了,再回过头看那些往事,忽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此时面对杜有邻这位功成身退的宰相,李白竟是率性地说道:“杜公为陛下诗词写集注,可惜未能体会陛下诗中意境啊。”

杜有邻一愣,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旁人这么说也就罢了,李白却算是最懂天子诗句的人。

场面难免有些尴尬。

“杜公学问高深,是太白先生要求过高了。”崔洞一句话缓解了尴尬,又道:“太白先生可知棠戊先生是谁?”

“哦?”

李白闻言,看了杜有邻一眼,不认为他有那般见地。

崔洞道:“若我猜得不错,‘棠’为‘杜’,‘戊’为天干中的第五位,‘棠戊’可解为‘杜五’,想必便是杜家五郎了。”

杜有邻虽不看《新思报》,却认定杜五郎不学无术,定然不会在报上发文章,遂摇了摇手,准备否定。

“还真是杜五郎?”李白已是哑然失笑,道:“想来也是,唯有五郎能成为这杂学大家啊。”

王昌龄亦是点头不已,感慨道:“能不为仕途所困,潜心学问,杜五郎当得起太白这‘杂学大家’四字。”

李白道:“我平生志在匡扶天下,可惜只留下几篇诗文,主持了几场科举,论对百姓做的益事,远逊杜五郎啊。”

杜有邻没想到李白能给出这样的评价,甚感惊讶,忙道:“太白过谦了。”

崔洞朗笑,招呼众人道:“诸君且尝尝棠戊先生的新菜……”

唯有杜有邻还在看着这觥筹交错的情形,感到难以置信。

他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天资最差、没上进心还懒惰的杜五郎,反而成了杜家诸人之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

正兴二十七年,丙寅虎年。

如今天下有两个最有威望的“杜公”,一个是杜甫,以一己之力提振河北学政,近二十年间河北的进士、举人多出自他门下,被称为“杜范阳”、“杜文公”;另一个便是杜五郎了,因闲居于少陵原,遂自号“少陵野老”,世称“杜樊川”、“棠戊先生”。

“阿嚏。”

这日,杜五郎重重打了个喷嚏,正想着是谁在念叨自己,便得知李祚与杜菁带着孩子们又回少陵原了。

见了女儿与外孙们,杜五郎心中欢喜,到菜园中摘了新鲜蔬果,又做了几道新菜。

才坐下,李祚就说了一个坏消息。

“丈翁,高仙芝上了表,请伐大食,以震慑西域诸国,迫使他们孤立吐蕃。此战,我欲往安西挂帅……”

“不可。”

杜五郎不等李祚说完便摇头反对,道:“这仗,高仙芝自然能打,哪需你指手划脚。”

从多年前开始,薛白就在安西建了新的军工场,生产火器,之后又在安西大力军屯,让士卒们种植高产作物,通过这种种迹象,有心人早就意识到早晚要西征。

如今,前期准备已颇获成效,大唐国力鼎盛,粮草充沛,兵强马壮,正是对西域用兵之时。

但杜五郎却没想到需要太子为统帅。

李祚道:“我自当不干涉高仙芝指挥,挂帅一则为了历练,二则示诸将士父皇支持西征之决心,使高仙芝无后顾之忧。”

“你已是太子,岂差这点军功?”杜五郎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李泌的主意?”

“是父皇的安排。”李祚道。

杜五郎闻言,不做声了。

薛白登上皇位之后,曾以一人之心,抗天下人之心,他所决定的事情,岂是杜五郎所能反对的。

“阿爷,你便支持殿下吧。”杜菁开了口,倒更像是为了给杜五郎一个台阶下。

他们来,本就不是为了请求他同意的,而是为了告知他一声。

待次日,李祚与杜菁离开之后,杜五郎思来想去,却是决定亲往长安请求觐见。

这是他归隐以来,第一次再前往大明宫。

大明宫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巍峨壮阔的样子。

可杜五郎到了宣政殿,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却是:“陛下当年说的自来水、马桶那些,我在少陵原家中都安上了,宫城里竟还没有。”

薛白没好气地看了杜五郎一眼,意外地发现他气色愈发好了,遂道:“近来保养得不错。”

“闲时打打陛下教的八段锦。”

“你是为了太子挂帅西征一事来的?”

“陛下怎知晓?”杜五郎奇道,“真乃神机妙算。”

他有心拍几句马屁,但也没有很认真,显得有些敷衍。

薛白也不在意,道:“除此之外,还有何事能让你来觐见?此事你不必多言,他若连这场战事都镇不住,朕如何将天下交给他?”

杜五郎道:“陛下如此,群臣又要不安了。”

“不安便不安。”薛白从不畏惧艰难与反对,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杜五郎不知怎么才能劝他收回成命,不由神色黯然,心中后悔把女儿嫁入东宫。

那个杜家出不了皇后的谶语又浮上心头来,他心想万一李祚在西域有个三长两短,杜家恐怕又要再次卷入不幸了。

“儿女长大了,总归要放手。”

薛白似乎看穿了杜五郎的担忧,道:“朕既然让太子娶了你家阿苽,便是对他有信心……待他从西域归来,朕打算开始将天下将给他。”

“陛下?”

杜五郎大感诧异。

在他印象里,薛白是那个永远上进、孜孜不倦要掌握并利用好权力的人,竟也会萌生这样的念头。

等他抬头看去,看到薛白头上的白发,才意识到时光流逝,他们都已经老了。

“朕不放心撒手人寰之后,将这天下交给一个从未治国的太子,宁愿先看看他能否继承朕的志向,若他能不负朕望……其实这些年,朕也羡慕你的生活。”

薛白说着,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泛出些许笑意来。

这一笑,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的那一天。

可其实西域之战一打便是整整四年。

待到李祚归朝,已是正兴三十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

柜门被打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正摆在柜子最下方。

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了它,微微一愣,俯身,用苍老的手抚摸着那陈旧的布料出神,直到有人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右相。”

李泌回过头,见是闲云来了,当年的小道童如今也成了蓄了须的中年人。

他微微眯了眯眼,想到闲云已有二十多年没再叫自己“道长”了。

“老夫在找礼服。”

“知右相今日要迎殿下回京,昨日已将礼服拿去晒了。”

“嗯。”

李泌再看了那道袍一眼,合上柜门,离开了这间堆放杂物的屋子。

“走吧,去见见殿下……”

长安城外已是车水马龙。

围观献俘队伍的百姓把宽阔的直道挤得水泄不通。

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西域的战事。

时隔多年之后,老将高仙芝再次率军与大食军相遇怛罗斯,这次,唐军以碾压之势,粉碎了大食的先锋,之后铁骑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巴格达。

“碾压”二字就写在高仙芝的战报上,若非极大的胜利,想必他也不至于用如此不谦虚的词。

经此一战,西域诸国震动,纷纷归附,大唐拓地数千里。

这对大唐与吐蕃的局势也有巨大的影响,川西的奏折也送到了,认为大唐下一步便该吞并吐蕃,并提出“和战并用”的策略。

此番大军归朝献俘,前来朝拜天子的使臣队伍络绎不绝。

“万胜!”

欢呼声中,献俘的队伍缓缓到了长安城外。

并肩行在前方的正是李祚与高仙芝。

李祚原本英武的脸庞变得黝黑,左颊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可目光却更为沉稳、深邃。

高仙芝已是须发纯白,年轻时的俊俏面容早年在潼关就已经毁掉了。

他抬头看向长安城,忽有浊泪从他发红的眼眶涌出,在那盘虬的伤疤上起起伏伏地流下。

当年忍辱负重、隐姓埋名,他并非为了惜身保命才让麾下士卒代自己去死,为的正是洗刷耻辱,恢复荣光。

而在他成为张光晟之后,是三十余年的默默坚持、数万里疆场的金戈铁马,只为证明他当年一腔报国热血。

他做到了。

待队伍终于行到大明宫前,这位昔日骁勇无比的大将,竟是颤颤巍巍地,得由李祚扶着才能下马。

“陛下。”

待高仙芝见到久违的薛白,腿一抖,几乎要站不住。

薛白遂上前扶住他。

四手相握,高仙芝嘴唇抖动,并不是禀呈自己的功绩,而是悲从中来,恸声道:“老臣此番归京,再回不去安西了。”

他已老了,这次离开了辽阔的西域,已做好了埋骨长安的心理准备。

而在薛白身后,李泌与朝臣们都在纷纷注目着李祚,眼神里满是欣慰。

“咚!咚!”

鼓乐声起。

薛白松开高仙芝的手,登上丹凤门城楼。

他看到大唐将士气势如虹,看到那一百零八坊排列得整整齐齐,看到长安城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使臣与俘虏们列队拜倒,山呼万岁。

可薛白听到的不是“万岁”,而是一个长安城像是一颗强大国家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

李祚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一场场的盛大典礼使得他兴奋地无法入睡,匆匆见过妻子儿女之后,便赶到政事堂见李泌、张巡、崔祐甫、元结等重臣。

“殿下。”

李泌少有失态的时候,这次却是上前打量着李祚,关切问道:“一切还好吗?”

“先生放心,学生很好。”李祚道:“学生经受住了西域的风沙。”

“好,好。”李泌道,“高仙芝老矣,此战殿下绝非纯粹依赖于他,臣民们都看在眼里。”

李祚很谦逊,道:“我不敢居功。”

李泌点了点头,回过头,与张巡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紧张。

接着,他才看向李祚的双眼,问道:“殿下愿代陛下祭告太庙吗?”

李祚一愣,问道:“我岂敢……”

“陛下答应了。”李泌眼神中饱含期待,问道:“殿下愿去祭告大唐列祖列宗吗?”

此事颇有深意。

薛白不以李氏子孙自居,一向不祭祀太庙的。如今答应松口让太子代为祭祀,一方面是有了传位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不干涉李祚认历代李唐皇帝为先祖。

或许有几个知情人认为这是李隆基当年给李祚赐名的功劳,真正了解薛白之人却知道这是包括颜真卿、李泌等心系社稷黎民者努力了数十年的心血。

“好。”

李祚点了点头。

李泌长舒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笑,安排官员们准备祭祀。

私下里,李祚道:“我在西域,见到了姑姑。”

“殿下是说……和政郡主?”

“是,我听闻西域有个小国的女王曾是大唐公主,便向封将军打听此事,封将军便将一切都告诉我了,父皇待宗室还是有所包容的,他也没有违背对封将军的诺言。”李祚道:“父皇从来没想过篡夺李唐,他从来只想让大唐一直强盛下去。”

李泌感觉李祚已意识到了薛白并非李氏子孙,不免担心李祚不再认李氏,直到李祚开始祭告太庙,在诸帝牌位面前以“子孙”自称,他才安下心来。

那么多年在李祚心里树立的认同感不会轻易消失。

~~

“朕若将皇位传给太子,长源兄就不必再忧心忡忡了吧?”

次年,一个平常日子里的宣政殿对奏时,薛白忽然向李泌问了一句。

李泌一愣,心知这话答了,那便是“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的大罪,连忙站起身否认。

“敢问陛下,是何人在污蔑臣?”

“没有人中伤你。”薛白道,“朕是真心打算退位了。”

李泌在权力场上沉浮了一辈子,自是不信,一点也不敢表露出要扶持太子的样子。

薛白懒得与他勾心斗角,道:“腾空子一直想到王屋山修道,皇后与诸嫔妃也厌倦了这宫城生活,因此,朕打算退位修道,颐养天年。”

听得“修道”二字,李泌恍惚了一下。

他终于不再与薛白斗心眼,而是讶然道:“修道?陛下从来只谈‘格物致知’,何时对道家起了兴趣?”

“怎么?只许你李长源修道?天下名山是你家的?”

薛白语气轻松,与其说想要修道,倒更像是想去游山玩水。

他拍了拍李泌的肩,又莞尔道:“如你所言,‘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朕决心采纳你这个谏言。”

这句玩笑话让李泌有些失神。

可等他反应过来,薛白已走掉了,身影不再像过往三十多年间那般威严而沉重,显出些仙风道骨的潇洒。

不知为何,李泌怅然若失。

当年他受颜真卿之托出山,本以为数月便可归隐,没想到,在朝中一待就待了一辈子。

昔年在山间手植的柿树也许已亭亭如盖,打坐的石台或许已布满青苔……他再没能回去看一眼。

可那位搅动了天下风云的陛下,却要一走了之了?

不论如何,李泌终于是守护住了李唐宗社。

接替颜真卿之后,又付出了三十多年的心血,他终于把李祚培养成了李氏子孙,扶上了皇位。

这或许便是他平生要修的道。

~~

永延元年。

李泌站在群臣之首,看着御榻上英姿勃发的李氏天子,觉得自己一生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经过太上皇三十余年的治理,大唐已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盛世。

东边,巨轮远航于大洋之上,西边,朝廷计划着在二十年内修成前往巴格达的直道,这横跨两万里的疆土上,百姓富足,文化灿烂,日新月异。

李泌知足了,且萌生了功成身退之心。

待到永延二年,朝局稳定下来,他授意官员上书请立太子,自己则在书房中写下了一封告老致仕的折子,次日亲自呈于李祚。

这次觐见,李泌心里颇为轻松,入宫前便让闲云将道袍挂起来晒了。

然而,

“陛下说什么?”李泌回过神来,问道:“何谓‘改制’?”

“朕时常在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往后若子孙不肖,如何治理得了这数万里的疆域……”

李泌对这些话十分耳熟,知道是《新思报》上那些文人的言论,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他好不容易让当今天子认同了李氏子孙的身份,可没想到一转头,这个年轻的李氏天子又不认同帝王的身份了。

“陛下!”李泌不得不提高音量,打断了李祚的荒唐言论。

他心里的清风白云在这一刻渐渐远去。

于他而言,守卫李唐宗庙的斗争又开始了。

~~

风吹过山林,鹤发松姿的老者在树下打了一套拳,气定神闲地收了势,拿起一封报纸在躺椅上看了起来。

他依旧关注着天下事。

但他已学会了改变世事不一定要靠权力,也可以靠思想。

这是更温和而坚定的方式,如同种下一颗颗种子,然后静待开。

良久,他放下了那份报纸离开。

衣袖一挥,像是洒下了满唐的华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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