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下疑惑,往训练场走。
君合楼下的咖啡厅,辛尧坐在靠窗的位置,纯黑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面前放了一本法律专业的书还有一个棕色文件夹,很好认,纪眠之径直走过去。
“你好,辛律师。”
辛尧伸手回握,“纪小姐好,要喝点什么?”
“美式,两倍浓缩。”
一张棕色咖啡桌横在两个人中间,辛尧细细打量了纪眠之很久,从眉眼到下巴扬起的弧度,寸寸略过,多看一眼都让人心惊基因的强大,实在是太像了,只不过徐舒婉的长相偏温婉,没有纪眠之这么明艳。
近乎肆虐的目光时不时的打量,服务员送上咖啡,纪眠之询问,“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辛律师怎么一直盯着我。”
辛尧摆摆手,感叹一声,“你和你妈妈可真像,只不过你性子比她好,你妈那个脾气,烈的呦。”
似乎是怕纪眠之误会,辛尧笑着解释,“我和你妈妈是高中同学,和你爸爸是一个学校的,他修两个学位,我就修一个,就这我还考不过他。”
“真厉害啊。”讲到过去的事,辛尧的面上带了一丝笑,眼尾的皱纹也露了出来,叫人觉得失神。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辛尧才切入正题,把手边的棕色文件夹打开,抽出几张纸,正色道,“六年前,我作为徐舒婉女士的代理律师,在当事人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的前提下,经公证机构认证,立下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
“委托人徐女士表示,在她去世过后,除去已经转到纪眠之名下的那部分,其余产业全部转到纪眠之的名下,包括在京港的几处房产和在信托机构的一份基金和产业。”
“生效时间是今年你生日后。”
和离开京港前一天晚上并无任何分别的几张薄薄的纸,白纸黑字,财产划分的明细,好似千斤顶一般压在她的心头,压的人胸骨脊背都疼。
她一眨不眨的盯着下方熟悉的签名,哑声问,“她为什么不当面过来交给我。”
辛尧讶异片刻,想起徐舒婉的嘱咐,平静的说,“徐舒婉女士已于六年前过世。”
咖啡厅的门是关闭的,严丝合缝,这会是上班时间,根本没有人进出,冷空气一丝一毫都溜不进来,偏纪眠之觉得刺骨的寒意游遍四肢百骸,连心脏泵出的血液都是冷的。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进了云层里,天彻底阴了。
当猜疑变成现实,当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晴天霹雳,玄雷硬生生劈开骸骨,她连呼吸都发疼,身体发抖,面上最后一丝血色全部褪干净,煞白一片,只愣着,半滴泪都哭不出来,眼眶是干涩的,滴空一汪海洋都挽救不了的干涸。
“那我在美国每个月收到的生活费——”
“是我按照你妈妈的遗愿每个月给你汇过去的。”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电话打不通,怪不得直到程锦茵去世她都不来看一眼,她以为她就是心狠,连至交好友的最后一面都不想看。
怪不得程锦茵临终前让苗观乘好好照顾她,怪不得说以后就他们两个人了,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好好活下去。
长了冻疮的手,中暑的夏天,闷热的玩偶服,无数个黑暗与白昼,日升月落,开又落,四季被吹散又聚起来。
粘腻的夏季一遍遍重来,旧金山永远冰冷的夏天,永远显示对方已关机的号码。
原来她早就不在了啊。
红色漫漫蔓延,悄无声息的溢出整个眼眶,脸是白色的,眼眶,下眼睑是红的,只是仍然没有泪。
她闭了闭眼睛,近乎嘶哑的嗓音,沉沉问出折磨她已久的答案,声音轻的像羽毛拂过,“她是自杀的,对吗。”
辛尧不忍看她,沉痛的点了点头,“是。”
她忽然想起,走出家门前,徐舒婉说要等纪青寺回来的话,原来她早心知肚明,不是等活着的纪青寺回家,是等纪青寺回家后,为他殉情。
干涸的沙漠终于逢了一场甘霖,她捏着那几张纸哭的不能自已。
遗嘱的生效时间是她生日过后,刚好成年六年,按照国外的学制,她刚好硕士毕业,徐舒婉到死都在为她筹划。
她是上个月碰到辛尧的,生活费这个月没有打过来,她却见到了辛尧。
她以为徐舒婉是恨的,恨纪青寺,也恨她,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真的会殉情。
辛尧已经年近五十,见过法庭上各种众叛亲离和妻离子散,也见过有罪者痛哭流涕高声说悔,一颗心早已经毫无波澜。可是他从博昭然朋友圈那条短短的视频末尾看到的那张与徐舒婉相差无别的面容时,胸腔难得的酸涩的了一下。
故人不在,故人之子还在。
他孤身这么多年,为了什么,又是为什么,谁能说的清呢。
黑色公文包里,他缓缓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还有一封信,递给她,“你妈妈给你留的,让我交给你。”
又是信,让人讨厌的信。
她赌气拆开,娟秀的笔记呈现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前。
阿宥:
我知道你会回国,剩下的东西不多,算是给你留的嫁妆,还有一些首饰,除了我手上那只镯子跟我下了葬,其他的都在xx银行保险柜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当时不懂你外公为什么不让我计较得失对错,等到你坐在黑暗的客厅里面临和我同样选择的时候我才懂。
我和你爸爸都只希望你能平安,如果比我当年要坚持,一定要求个水落石出,那就去吧,这些东西就当是我能给你最后的保障。
给你起的名字,不是让你背负我的痛苦,我只希望你外公不会怪我违背世俗伦常和你爸爸结婚生下你,你的存在,是能够宽恕所有人的。
你出生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无法面对你的,甚至确实把你当成痛苦和罪恶的延续,可是你一天天长大,我的关心一天天遁形,你和我太像了,我没办法面对一个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天真的阿宥。
殉情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跟他相识二十余年,一条命而已,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答案在你心里。
妈妈想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去广济寺找慧空师傅,把那条绳子带回来,烧了吧。
这辈子太苦了,下辈子我不想和他有分毫牵扯了,哪怕换个干干净净的开头和结尾,我也不愿。
祝顺遂康宁。
———徐舒婉绝笔
信不长,但是她读完却是了好久好久,多看一个字都是凌迟,辛尧早就离开了。
信封被她打开。
她手腕一下脱了力,成千张照片散在桌面上,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
让她眼泪都忘记往外涌。
正面照不多,基本都是她还没有什么记忆的时候拍的,等她再大一点,基本上都是偷拍,很多不同的角度。
有时候是在幼儿园,隔着一道栅栏,有时候是在学校操场上,还有她参加各种比赛的身影,也有在家里肆无忌惮大笑的样子.很杂,数量多的让人心惊。
又让人心酸。
她十八年没体会到的母爱,在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扑了过来,让人觉得窒息。
唯一掉落在地上的一张照片是两条红绳,不太像普通的编法,她见过,还在她包里躺着。
纪眠之弯腰捡起,沉默了一会突然就笑了,咸涩的眼泪掉入唇缝,比要苦,伸手按压了一下眼皮,都是疼的,眼泪淌的更凶了,热气自胸腔升腾。
究竟是多恨,才会连姻缘都断掉,又是多难忘,才会殉情,连他送的镯子她都要带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