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登时心中雪亮,故老相传,有些鳞虫修行中遇到瓶颈,如要更进一步,要么靠正法点化,要么就是自行聚敛月华化龙。聚敛月华也只能是在每月望日,月华最盛的时候。看那老蛟的情况,它正属于后者。这才明白,原来那老蛟平日里蛰伏江底淤泥之中,只有望日才出没汲取月华,噬人于它而言只是捎带为之。
当时藏身不出,在芦苇荡中默诵真言、掐手诀,施法降下雷霆,本拟杀那老蛟一个出其不意,没想到那老蛟道行比她想得要深许多,接连数道雷霆竟未能将它劈死,反而激怒了它。它发现林婉怡躲在芦苇荡中,立时飞近。
林婉怡与那老蛟一通好杀,施展了几项霸道法术,好不容易将那老蛟打成重伤,自己也受到了反噬,遭了重创,可谓是两败俱伤。自忖再斗下去,不免与老蛟双双死于襄水,只好暂时退避三舍,回襄阳缓伤。临走前捡走了老蛟身上掉下的六枚鳞片。
这六枚鳞片于她而言大有用处,可为诛灭那老蛟添几分赢面,饶是如此,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于是继续打听卫凌羽的下落,昨儿个在安陆县一间酒楼打尖,听几个要到北方的茶商坐一起闲谈,说西陵出了大事,有人行刺太守未果,杀了不少官兵。
起初听了也未在意,但越听越心惊,听那几个茶商描述,西陵全县的通缉画像上画的刺客,可不正是卫凌羽?教她既喜且惊,喜的是多日查访,终于有了他的下落;惊的是他竟会杀伤官兵,而且为数不少。在她的印象中,卫凌羽宅心仁厚,别说是杀人了,连妖物的性命都不愿意去坏。
匆匆付了饭钱,即往西陵赶来,半道上又碰上了剑琛。
剑琛师门禹明宫也在昆仑山,与玉虚宫毗邻。此人是玉清教下翘楚,内修已达九四青正之境,师门绝技斩妖剑罡诀更是给他练得登峰造极,达到了身剑合一的地步。
那斩妖剑罡诀与三阴戮妖刀齐名,也是玄门三大剑术之一,古往今来,禹明宫的前辈在二十来岁将此剑术能练到如此境界的,堪说是寥寥无几。
剑琛听到林婉怡话里捧他,也不禁得意洋洋。卫凌羽心下大是汗颜,他修为倒是不亚于剑琛,却也没将三阴戮妖刀练到身剑合一的境界。
林婉怡见他神色,明其心事,拉着他走开了几步,附耳低语:“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他内功走的是内丹一途,更兼外丹相佐,修行起来自然顺风顺水,有余暇在剑术上多下功夫。龟息术是粗浅的呼吸法门,常人凭这个,穷其一生也不过九二、九三之境。”卫凌羽默然点头。
剑琛见林婉怡挽着卫凌羽的手臂,避开老远,不由得大为喝醋,叫道:“走那么远干么?”
林婉怡道:“你管得着吗?我说你斩妖剑罡诀很高明,很了不起,可是拳脚功夫、剑招可就一般了。”
这句话倒是实情,剑琛胀红了脸,不好反驳,忍了半晌,终觉不快,将矛头转向卫凌羽,大是不以为然地道:“这小子的拳脚只怕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卫凌羽给他多次针锋相对,早就不快得很,听他存心寻衅,脸显愠色,但念林婉怡叫他一声“师兄”,也只好按下火来,不予发作。
林婉怡冷笑了一声,也不去睬他。剑琛讨了个没趣,悻悻然作罢。
卫凌羽道:“林姑娘,内丹、外丹什么的,这些都是什么说法?”他自来只知道按班就部的修行,殊不知炼气一途也有这么多门道。
林婉怡更不以为奇,道:“外丹就是烧茅打鼎,采集灵药,配比五行,练成补气丹丸服食,以此来增伤内功。如用一些天地灵根炼丹,更能得仙人修为,白日飞升。我道家古时皆是以外丹为主,吐纳为辅。不过八百年前,因为一件大事……”
剑琛冷笑着插言:“什么大事?师妹你不妨说明白些!”
林婉怡横了他一眼,道:“那是前朝的一些事,不载于史书。嗯……八百年前,玉清和上清二教会战盟津关……”
卫凌羽“啊”地一声,心想:“三清同气连枝,怎么会彼此大战?”此刻是俗家装扮,因此不敢多问,怕给剑琛发觉。
只听林婉怡继续往下说道:“那时二教紫初及以上的高手,泰半聚集到了盟津关,有五六百人。上清宗摆下一个大阵——紫初别称‘人仙’,因此这个阵法就叫作‘万仙阵’。双方道人斗法,全仰仗补气丹丸补给,斗了十天十夜,最终二教门人伤亡泰半,玉清惨胜……那一战之前,那些名山大泽以及一些海外岛屿中的灵药灵根,几乎被采摘殆尽。”
卫凌羽惊得挢舌难下,道:“二教那一次争斗,几乎耗尽了天下灵根?”
林婉怡点了点头,又道:“天下道人没了灵药炼丹,光凭呼吸吐纳,修行是很慢的。且炼丹需要用汞水为引,容易炼出毒丹,所以就有些人就开始另辟蹊径,钻研其他的法子啦!”
卫凌羽道:“然后就有了内丹术?”嘴上这么问,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玉清、上清素来不睦,恐怕也与八百年前那场大战有关。
林婉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后来有些人就钻研出来尸解成仙的法子,如兵解、水解、火解等,均属于尸解。但尸解一途,成就止于地仙。地仙者,天仙之半,不悟大道,不得长生;已尸解者称鬼仙,阴中超脱,神象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虽不入轮回,又难返蓬瀛,多为山神、土地、城隍之流。因此上除了玄阴观的太阴炼形术,尸解术并不高明。”刻意提到“玄阴观”三字,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要他不要多言,言多必有失,以免暴露了身份。
续道:“那太阴炼形术虽是尸解术,但玄阴观有几位前辈曾凭借此术修成天仙,因此是极高明的了……”卫凌羽恍然大悟,难怪有那么多人觊觎太阴炼形术,由头原来出在这里。
只听她继续往下说:“还有一些人,借鉴异类凝聚内丹的法子,悟出了内丹术。修内丹术者于体内结成金丹,真气浩瀚,远胜炼丹、尸解,只要阳寿未尽,最高更能成就金仙。”
卫凌羽怔了一怔,想起自己当初给王赵二人擒住,二人误把他当成异类,逼问玄阴观绝学不果,就要杀了自己取内丹。他一直想不通,二人为何会把他当成异类,这时想请教林婉怡,但碍于剑琛在旁,也不便开口。
两人说说笑笑,全不理会剑琛在一旁黑着个脸,不觉到了西陵。城门处戒备松散,卫凌羽心下觉得奇怪,天一道人被剑琛斩了元神,贾大同应该派人严密把守各个进出城关才对,怎会如此懈怠?但想此人阴险,不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城中一切照旧,市肆兴旺,茶肆、酒楼、饭铺、米铺、杂货铺正常经营,贩夫走卒往来吆喝。街上既无街卒,更无公差官兵。直到了太守第,四下里也无官兵把守,大门更是敞开着,内外寂无声息。
卫凌羽踌躇片刻,当先走进门去,穿过天井到了大厅,只见贾大同好整以暇地端坐椅上,脸上没戴那张人皮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卫凌羽疑心有诈,冷冷地道:“恶贼,你耍什么花样?”刷的一下,鸣鸿剑出鞘。
贾大同道:“妈了个巴子,龟儿子要给你爹妈报仇,现在动手罢!
卫凌羽正感诧异,只听林婉怡道:“他没搞鬼。”当下不再犹豫,长剑往前一刺,便即刺穿了他心脏。
贾大同闷哼了一声,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道:“很好,你这辈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卫凌羽一惊,忙揪住他领口,喝道:“知道什么?”贾大同见他这副神情,笑意更浓,嗓子里发出几声低沉的声音,便即咽气。
林婉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多想,他这是故意装神弄鬼,要给你心里留个疙瘩。”环视了宅子四周一眼,续道:“这恶贼想必是听说了师兄的本领,自忖逃不出去了,又担心你赶尽杀绝,索性遣散了家人,独自领死。”
卫凌羽道:“不对!”突然忆起那日在竹林精舍,刘宪章曾问过明惠老和尚的问题,明惠当时只顾搪塞推诿,并未正面回答。明惠在临死前也告诉过自己,杀了贾大同大仇便即得报,不要追查别的。
他让自己不要追查什么?他是如何得知母亲是前五兵尚书之女的?难道说,当年父亲遇上水贼并非巧合,而是有人蓄意指使贾大同等人的?
大仇得报,他心里没有一点快活,反而觉得无比沉重。杀了仇人又如何?双亲终归是活转不过来了。贾大同临了还往他心里抛了老大一个疑团,让他好不痛快。
呆立良久,忽然揪住提起贾大同的尸体,到一间厢房扯下一张床单,套住他的脖子,拎着尸体跃出宅子。
林婉怡叫道:“你干吗去?”见他不应,只好跟上。剑琛皱了皱眉,脸上现出一抹厌嫌,也跟了上去。
卫凌羽提着死尸,径在闹市中狂奔。市里行人见他提着一具滴血的死尸,吓得哇哇大叫,纷纷让开道路。
他直奔上鼓楼,吊起贾大同的尸身。百姓自来好事,围到鼓楼跟前指指点点。
他等凑热闹的人百姓多了,提气喊道:“江洋大盗贾大同,于乾符元年五月十六日子时,在襄水戗杀朝廷命官卫耀宗,夺其告身,假冒卫将军走马上任,多年来盘剥百姓,江夏民怨沸腾。此贼恶贯满盈,今日终于伏诛!”话音甫歇,枭了贾大同首级,抛下鼓楼,又将其尸体踢下,腔子里鲜血泉涌。
百姓先是惶恐,紧接着欢声如雷。一拥而上,对那死尸拳打脚踢,以泄私愤。
林婉怡这时才明白他的用意,原来贾大同冒名顶替卫耀宗多年,江夏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他这是借机为父正名。
卫凌羽跃下鼓楼,向林婉怡一招手,展开轻功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