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会就在这样风趣的氛围中进行着。
忽的,沙汀老爷子捏着《红高粱》的稿子,操着浓浓的巴蜀口音,忽然提了一句:
“这篇小说里有些描写是不是有点问题?”
沙汀老爷子声音不是很大,但每个人都很专心的听。
“你比如说这几句。
‘马上的日本人都坐得端正,腰挺直,头微仰。一张张脸都被阳光照得白的,分不清鼻子眼睛.’
‘二十几匹日本大马驮着日本兵,摆成两路纵队,水一样漫过来,但日本马队队形整齐,大马探着头,迈着小碎步子,一匹追着一匹跑’
‘日本兵齐刷刷举起了耀眼的、窄窄的长刀,嗷嗷地叫着,旋风般卷过来.’”
沙汀读了几句,“这样的描写,我总觉得有点问题,是不是写的这些小日本太威风高大了?
这些日本人的进攻怎么能像旋风?而且还是齐刷刷的举起刀,有种训练有素的滋味。”
沙汀越说,会议室里氛围就越浓重,很多人都深以为然,点头赞同了沙汀老爷子的说法。
毕竟江弦这种写法实在和时代相背。
在过去,现实主义的写作里,角色一般就只有两种面孔,一种是坏人,一种是好人。
坏人就要坏的明显,要看上去猥琐肮脏龌龊。
好人也要好的明显,要看上去高大威猛正气凌然。
因此有了个说法叫“三突出”,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最主要的中心人物。
嗡嗡嗡时期,文艺创作必须严格遵循“三突出”原则。
不管电影里还是话剧里,甚至小人书上,好人都必须红光满面,高大威武。
如今嗡嗡嗡虽然结束了,不过对文艺创作带来的影响却还像一座大山。
像是《红高粱》之中写一个日本鬼子的外貌。
“他们的脸都像刚从锅沿下揭下来的高粱面饼子一样,焦黄、暗红,美丽、温暖,漂亮又亲切。”
“面容清癯,鼻梁挺拔,尖陡,眼睛黑亮,很像个口齿伶俐、见多识广的读书人。”
这就看起来相当的大逆不道。
“对于沙汀同志的疑惑,我分两点来解释。”
江弦开口道:“首先,我写小鬼子队形整齐,进攻就像是旋风,这样的描写是不是会写的小鬼子威风高大呢?我认为是的。”
会议室里顿时陷入沉寂,很多人难以置信的看向江弦。
沙汀指出小说里的这些问题,江弦完全可以说是他一时间疏忽,没有考虑周全。
但要是主动承认自己想这么写,这可就有问题了。
有大问题。
江弦自顾自接着说:
“我虽然没经历过那场战争,但我始终不认为日本鬼子的作战素质很差。
我认为他们是一个非常强劲和凶残的对手,是一个不好对付和棘手的对手。
难道说,我们笔下的这群鬼子都是一群傻子、白痴,只会说八嘎和姑娘?
难道我们作家写抗战,要写敌人的枪一枪都打不中,但我们的子弹哪怕拐着弯也能打到他们的脑门上。
要写敌人的刀全是摆设,但我们的战士冲上去就能徒手把鬼子撕成两块儿。
要写敌人的军队毫无战斗力,但我们的战士一个人带着些飞刀之类的东西,就能神勇的把他们全部解决”
会议室一群人听着江弦的描述,脑袋里不由得浮现出他描述的那些内容。
像什么挨几百发子弹都能不死。
一脚踹开一辆车。
一拳震碎一面墙。
徒手扔个石子就能击落一架飞机。
几个人端着几支缴获的驳壳枪,就换来了十四年抗战的胜利。
“我想,若是这样来写,那对那些流血牺牲的先辈才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江弦说,“正是怀着这样的念头,我才觉得,将敌人描写的强大并不可怕。
因为哪怕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我们中华民族也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我就是要这样子来写,读者乃至后人们才会理解,我们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这场胜利有多么的来之不易,他们的和平是怎样珍贵。”
听完江弦的话,很多人都点起了头,包括沙汀。
江弦年纪小,没经历过,但他可是真正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他清楚地明白敌人的凶残和可怕。
抛开嗡嗡嗡时期提出的“三突出”原则,江弦说的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这么写,难道写小鬼子都是弯腰驼背、歪歪斜斜、垂头丧气?
难道真得像江弦说的一样,要让我们的战士手撕鬼子。
“就说那一句旋风般的进攻,我特意写到,他们是‘嗷嗷叫着’冲过来的,‘嗷嗷叫’这样的词明显是贬义的。
由此,我再谈第二点,为什么会写‘他们的脸都像刚从锅沿下揭下来的高粱面饼子一样,焦黄、暗红,美丽、温暖,漂亮又亲切’,我想请大家来结合这一段描写的背景。
这句话的视角,是一个快要饿死的小女孩,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而这之后,马上就写了一段鬼子的暴行。
结合上下文来看,这是写鬼子人面兽心,畜生不如。
但若是寻章摘句来读,自然会产生歧义。
况且,我这篇小说多次写了鬼子的丑陋,比如
‘他的尖削的嘴巴,嘴巴上那一撮漆黑的毛、他的鬼鬼祟祟的神情’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黄鼠狼一样奸诈、愚蠢的笑容。’
可见,我并没有一味的在小说里写他们高大,我只是写他们凶残、写他们奸诈,是实事求是的来写。
所以我的这篇《红高粱》小说当中,并不存在沙汀同志所担心的问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