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方式是他们的过去决定的,而且可以改,改了也不会死。”德拉贡内斯库紧绷着脸,他和麦克尼尔都密切关注着另一方的一举一动,“我很羡慕他们,亚当姆斯先生。即便他们到处流浪,即便他们喝着污水、吃着各类被污染的食物,即便他们到许多地方都饱受歧视……他们可以得到你们的同情,而且更能够用更多的改变来证明同情的价值,可我们没有。”食尸鬼老绅士揪着下巴上的胡须,松弛的皮肤在他的嘴角堆积成了赘肉,“我们生下来就是该被诅咒的。”
麦克尼尔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德拉贡内斯库,你老了,都有些神志不清了。难民对我们确实也有一些威胁,他们让我们的治安恶化、为我们展现出了另一种文明取代欧洲位置的可能性,然而仅此而已。他们有许多缺点,不过这些缺陷算不上致命,而且他们可以改成它。”
“你刚才说,中东地区的阿拉伯人难民是迫不得己才选择逃难的。”德拉贡内斯库捡起了麦克尼尔之前说过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乡生存、非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这里?”
“不想参加战争的平民有资格逃跑,他们不是为了去填满战壕才出生的。”麦克尼尔正色道,“面对着战争的爆发,他们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但凡还有其他退路,他们也不会选择像像现在这样拼命逃往欧洲。”
话音刚落,麦克尼尔就愣住了。他有理由认为德拉贡内斯库在试图诱导他自己说出那个答案,而他也已经隐约感到了。口头上认输算不得什么,麦克尼尔身边还有其他忠实可靠的战友。
来自中东地区的难民们要逃跑,既是本性使然,也是现实所迫。他们要为了一场不是由他们发起的战争而流离失所、为了自己眼里理所应当的生活而招来外界的指责和歧视,而他们本来不必特地跑来这里承受着欧洲人的凝视。相比之下,食尸鬼的【罪孽】是天生的,它们不吃人就活不下去,其中纵使有少数愿弃恶从善者多半也早已死于非命。
“……你想说什么?”沉默片刻后,麦克尼尔发出了反问。
“我很羡慕他们。”德拉贡内斯库又重复了一遍,“他们被命运造就的灾难折磨,奔向一个在他们眼中无异于地上天国的地方。无论得到的是祝福还是诅咒,他们都能坦然地行走在阳光下,亚当姆斯先生。我们则不然,我们没有任何选择,而智慧生命都是不怎么愿意自觉地去死的。”他伸出右手指着麦克尼尔,“你现在是人类,所以能够心安理得地说出这些话。假如你是食尸鬼呢?假如你是阿拉伯人食尸鬼呢?过于迷信零和博弈会让你失去很多机会,年轻人。”
迈克尔·麦克尼尔低下头又喝了一口咖啡,他确实曾经为此而感到惊恐。这支来自平行世界的团队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其他平行世界拥有不同的身份,不幸的是尼克·西摩尔·帕克这一次恰好成为了食尸鬼而不是人类。麦克尼尔简直不敢想象倘若成为食尸鬼的是自己时又该如何应对。那意味着一切的结束,意味着他将被迫残害无辜平民、被迫吃人、被迫去做他过去不想也不敢做的一切。他是幸运的,可也许下一次他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现实中不存在一个【无知之幕】,我们所能够利用的也仅有此生而已。天国和地狱,离我们都太遥远了。”麦克尼尔晃了晃头,恢复了少许镇定,“人类和食尸鬼之间的界限已经被打破了,你想要的权利在未来一代人的时间里就会成为现实。但是,你和我都明白,即便rc细胞系数超标日后不再是【死罪】,各国也不会允许一群从小到大平均每个月就得杀个人——儿童和只会捡尸体的人除外——的杀人惯犯正常生活在社会中。”
“等到食尸鬼食物研究成功,你所说的问题便不再会困扰我们。能够负担医疗费的食尸鬼将会过上人类的生活,而另一些则可以通过食用各类代餐避免被迫杀人或被迫捡尸的无奈。”德拉贡内斯库似乎很看好食尸鬼的前景,“没错,再过一代人的时间,这种原罪就会被消除。不过,如果有些人想要多【制造】些食尸鬼来从事特殊工作,那就不是你和我能预见的了。”
面前的咖啡杯又见底了。
“那是下一代人的事情,我看不到那么远。”麦克尼尔咳嗽了一声,“这一次我是带着诚意来找您的。如果您愿意说服您在北方的同胞放弃不必要的抵抗,那么我也会协助你们挖出那些手握重权的鼹鼠。他们和他们的人类盟友,将我们和你们视为牲口、肆意地愚弄,并从我们的厮杀中获利。”
德拉贡内斯库又陷入了沉思,他额头上的皱纹向麦克尼尔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人类和食尸鬼联合,这种事听起来简直难以置信,但上流社会的人类和食尸鬼却深谙此道。既然有人破坏规矩在先,余下的人也没有必要遵守。
“你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亚当姆斯先生。”德拉贡内斯库没有直接拒绝,然而他的语气就是最好的答复,“我们似乎在重要议题的先后顺序上存在一些分歧,这是可以理解的。您认为把那些勾结起来的叛徒消灭掉可以为我们日后解决问题提供更有利的条件,但这其实是个伪命题。亚当姆斯先生,您靠什么来定义您的同伴呢?”
“思维,文化,生活方式,信仰。”麦克尼尔不假思索地答道。
“多么准确啊,这是我从来不把那些大人物视为我的同胞的原因。”德拉贡内斯库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干巴巴的不屑嗤笑,“他们和我们的思维天差地别,所奉行的生活方式、传统、信仰也没有任何共同点,尽管他们表面上装作虔诚地尊重着这一切。遗憾的是,您和我的同胞只靠表象来定义自己的群体,而且各自都对这种定义方式深信不疑,所以我也不可能主动打破这个默契……您更不可能实现您的承诺。让我来明说吧:布加勒斯特的食尸鬼选择了服从,从总体上来看这是条正确的道路,而错误的是麦齐亚的策略。此时若没有一批更极端的食尸鬼来形成对比,他们的服从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戴着墨镜的青年食尸鬼搜查官倏地站起,用左手摘下了墨镜,把右手伸向了德拉贡内斯库。有些佝偻着腰的老绅士和麦克尼尔对视了几秒,而后也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和对方握了握手。
“战场上见,德拉贡内斯库。我期待着您的表现。”麦克尼尔把墨镜戴了回去,“刚才,您的那番话让我确认,您是我非得用尽全力在战场上杀死不可的敌人。”
抛下这句话的麦克尼尔却没有要动手的打算,他匆忙地离开了屋子,并让在外面待命的伯顿和其他支援人员撤离。彼得·伯顿闻讯后大惊,他刚才从耳机里听到麦克尼尔说出那句话时还以为麦克尼尔要动手击毙德拉贡内斯库,没想到麦克尼尔抛下一段狠话后竟灰溜溜地撤离了。
“哎呀,你在错失良机。”彼得·伯顿懊恼地迎上麦克尼尔,嘴里不住地抱怨着,“把敌人的指挥官击毙可以让他们的指挥系统瘫痪一段时间……”
“我大概知道布加勒斯特以北的食尸鬼生活在什么状态中了。”麦克尼尔闭上眼睛,他需要一点时间来让干涩的眼球恢复正常,“那是一群生活在旧时代中的亡灵,并且试图用一个已经过时的社会模型——还是被他们曲解过的——去解释日新月异的世界。”
“亡灵就更该被早些粉碎。”伯顿吹胡子瞪眼地向麦克尼尔抱怨,“老弟,这可不像你啊,你也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人。”
麦克尼尔停下脚步,重新睁开眼睛。眼中的世界也很清晰。
“彼得,昔日埃瑟林元帅以身犯险、前往月球和尤里·纳尔莫诺夫同归于尽,是要宣告一种思想的死亡。”他轻声说着,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液珠,“杀死一个人不能打败他,有些人甚至会因此而成为被其追随者崇拜的圣人。要打垮他,要摧毁他,要从里到外地粉碎他主张的一切,让他这根承载着思想的芦苇和他的思想一起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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