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傍晚潮热,口罩下闷出一层薄汗。
林晃耳朵尖泛着红,别过头看着两家之间的墙。
大多数时候,他很难产生表达欲,但很偶尔,又会钻出句不合时宜的话来。
“病”刚好转时这种错乱经常发生,陈亦司在知道当年医生没给他的孤独症下确诊后,索性放开了调理他,不说话揍一巴掌,说错话也揍一巴掌,林守定发疯多年,到死都没让儿子有一丁点好转,反而被个路人管好了个七七八八。
邵松柏人情练达,笑着说:“我还硬朗着呢。小邻居,咱们有五年没见了吧?叫晃晃,是不是?”
其实极少有人这么叫。
林晃有点不自在,“嗯”了一声。
邵松柏打量着他,“我看看,脸上绷带换成口罩了,清秀不少,个子高了,话也多了,你小时候可是一句话都没有。”
邵明曜冷哼,“憋不出什么好话。”
林晃默了一会儿,终于把头转回来,“爷爷,对不起。”
“唉哟。”邵松柏立刻心软,“还和小时候一样,五年一眨眼啊……”
老头子感慨着感慨着,拎着的特产就转移到了林晃手上,“这是宁夏的黑枸杞,就当爷爷送你的乔迁礼。”他打量一眼院里,“明曜,回头你帮着拾掇拾掇,看看这草都……你什么眼神啊?”
邵明曜眼睛瞪得要出血了。
院门口,犯大错的小鬼梗着脖子沉默,最后一句轻飘飘的“爷爷对不起”,立刻被邵松柏揉着脑瓜安慰。
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熟悉到久隔多年,他的屁股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痛了。
“爷。”他看向邵松柏,“他说你死了。”
邵松柏脸色一变,“狗崽子!说什么呢!”
邵明曜指着林晃,“是他说的。”
“人家说得这么难听吗?我看你就是找晦气。”邵松柏开始扯皮带,“让你接机你嫌浪费时间了是不是,在外头几年给你狂的,你给我站住……”
林晃心想,好熟悉的一幕啊。
邵明曜如今腿长步阔,一下子就窜了,隔壁院门“砰”地一砸,邵明曜隔墙吼:“林晃!你给我等着!”
一老一小一狗三方大战,死沉沉的长街忽然活泛了起来。
林晃站在墙根下偷听了一会儿,拎着礼物进屋。
黑枸杞。
干皱的深紫色果实摊在掌心,他凝视许久,捻起一颗放进嘴里。
老厨房收着庄心眠用过的烘焙工具,林晃亲自动手,把黑桑椹和黑枸杞混打成泥,枫糖浆浸泡胡椒过滤,冲进融化的吉利丁,一起搅进奶油和牛奶中。
调配几十次,最后那一口慕斯洋溢着辛香温暖的甜,越品越馥郁。
竟然就成了。
林晃站在一片狼藉的厨房里,翻开本子,在缺损处旁边写下“黑枸杞”三个字。
半夜一点了。
他精疲力尽,懒得弄厨房的烂摊子,直接倒上床。
枕头滋滋震,他扑腾着捞起手机,才看见邵明曜发了一串微信。
【smy:你还好意思收礼物?给我还回来。】
“……”
不好意思,已经用了。
【smy:五年过去,还是这么会装乖啊。】
没有,说对不起是真心的。
当年也是真心的。
【smy:当年你还没回答,皮带是喜欢牛皮还是鳄鱼纹。】
【smy:宠你,都买了,找个机会让你体验下有什么区别。】
林晃怀突然怀疑自己眼睛累花了,好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揉着眼睛,邵明曜的电话打了进来。
话筒里传来“嗷呜——”一声狗叫。
“北灰,闭嘴。”
“嗷——”
“打过你多少次,半夜不许叫,爷爷怕吵。”
“嗷——”
“犟嘴?犯倔是吧。”
“呜——”
“去,靠墙,后脚站。”
“呜——”
深夜宁静,邵明曜训狗的声音有点显凶,但又不像平时那么冷。
“电话能接,短信不能回,是吧。”
林晃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轮到他了。
“嗯。”
“为什么?是觉得回消息有障碍还是……”
邵明曜话到一半顿了顿,没继续问下去。
林晃听见纸翻过一页的声音,一点了,邵明曜还在学习。
他顺着窗看向院里,老杏树的枝桠越过墙,模糊了两家的界限。
当年他蹲在墙角自闭,邵明曜就骑在这堵墙上冲他吆喝,一直得不到回应,最后气急败坏拿杏砸了他的头。
后脑勺上那一下沉甸甸的痛,把他从一片死寂中拽了出来。
妈妈刚离开,他表面死气沉沉,内心却被恐惧和空茫撕得支离破碎,那一砸好像砸开了一个宣泄戾气的出口,弹弓咻咻咻地弹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邵明曜起床,只看到一地落叶和稀烂的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