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比让人安心的回答更先响起的，是一声带着嘲弄的笑声，并不大，却仍旧如雷一般炸响在耳边。

魔皇本来被黑色魔雾遮挡的面孔，渐渐在雾后重新清晰了起来，身上那两处本来被苏羡血液影响而无法愈合的断口，也被他体内狂涌而出的魔气硬生生接合起来！

秦一凡脸上带着血污，大雪深山之中，他却汗透衣衫，周围所有人都是，他们虽是修士，可到底也都还是凡人，希望之后紧接着便又迎来绝望，这打击实在是太大！

而更让人绝望的是，那些本来已经被时翡两刀解决的差不多魔物，竟是从魔皇身体断口出溢出的魔气中，渐渐又凝聚了起来！数量看起来有增无减！

新生的魔物似乎比之前更加强大，也更加饥饿了，它们不假思索便冲向修士们所在的方向。

归沧海巨大龟身上养着的绿藻早已经所剩无几，因为一直护在众人前头，龟壳上也有了许多伤痕，其中一道深得很，已然是伤到了内里，只勉强还用雪墙抵挡。

旁边雪归尘本来洁白蓬松的八条尾巴，此刻也已经被魔气侵染变得毛发稀疏，四只爪子也是鲜血淋漓，早顾不得好看不好看，只顺嘴把伤得有些重的胡藏叼起来丢回苏羡布置的法阵里。

不是他们傻，不知道老实躲在阵法里，而是更清楚，前面已经正面开战，苏羡和时翡不可能一直来修补阵法，他们若只躲在里面，等阵法被破时候，那才是真的避无可避！

归沧海看向时翡所在的方向，他活得久，亲身参与过时翡一刀灭魔的那场大战，当时他们这边修士更多，修为更高，不少都能近身击伤魔皇，可最后还是不成，四周魔物太多了，越是打到后来，修士们被魔气侵染越厉害，眼看着就是要失去心智，沦为口粮的地步。

时翡那无情一刀，他虽然未曾亲眼见到，可等回过神来时候，战场上已然只有零星修士。

当日比之今日如何？

归沧海沉重的喘着气，巨大的身躯，用着前所未有的迅速动作，守护着身后的友军。

时翡两刀，竟然也没能伤到魔皇，以归沧海感受到的威势，时翡实力并没有退步，但明显的，魔皇变得更强了！而身边的修士们大多数都未能近魔皇的身，只是给他们二人一点微末帮助，便被众多魔物拖得精疲力竭！

他将被击碎的雪墙又凝聚起来，感受着体内灵力的消耗，禁不住想或许这方狼藉凄凉的天地，便是他长久生命的埋葬之处。

归沧海思维转得快，看着那些魔物，心说带着苏羡给的辟秽符虽让他们都心智未失，可清醒地被这些东西分吃更好，还是浑噩的死去更好？以他的脑子，竟都一时难想清楚。

重新凝聚了身体的魔皇，比之前更强了，只看身形就能看出来，他变得更大了。

这种最浅显的力量表达方式，也给人最沉重的打击。

魔皇这一世寄生的人类身体是莫煊，人类的经历与魔族的天赋，让他对怎么操纵人心实在是了解得很。

所有人就看魔皇在群魔中发出嘲笑声：“凡人，只要一点灾祸，一点病痛，一点挑拨，便能生出无穷无尽的恶意，现在，本君让天下龙脉震动，你们说，那么多凡人，他们会怎么争抢那点活下去的机会？”

他俊美的面容被扭曲的恶意撕裂：“也多亏了这好时候，消息传得真快啊。”

那些恶意，那些仓惶恐惧，都变成滋养他的养料，这么多地方都在地震，只这一件事就已经足够叫凡人恐慌了。

那若是再多一点呢？

他此刻的威能，足以让这世上凡人，都陷入绝望！

疯狂吧！

所有人都听到魔皇狂笑起来，即便捂上耳朵，也不能阻隔分毫。

苏羡却没有犹豫，用最快速度奔向魔皇，他不能后退，不能胆怯，不能去想若是不成，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样，而此刻，苏羡也终于想起来，时翡之前说的自己答应过他的话。

他答应过他，要好好活。

苏羡深吸一口气，他不止想自己好好活着，他还想和时翡，和身后的亲朋同道们一起都好好活着。

所以此刻，他不会犹豫，不会退后一步！

心念此处，苏羡挥剑撒符，剑气灌涌直像魔皇方向，只听他一声大喝：“雷来！”

他话音刚落，空中乌云便翻滚起来，其中雷光涌现，不消片刻乌云便形成的巨大的雷云漩涡，紧接着翻滚的雷龙就从其中咆哮着俯冲而下，直击魔皇！

这是所有修士从未见过的震撼景象，再牛逼的特效也无法带来此刻身在其中的震撼，修士们呆立当场，原来人修也能施展出这样浩大强悍的法术！

一切黑暗都被这雷光照亮，金紫色的雷龙与魔皇相撞，轰然巨响！

如此惊天一击，苏羡自然也损耗巨大，收势之时，体内灵力为之一空，人也脱力得踉跄，幸而时翡一把将他扶住，苏羡才重新站稳。

所有人目光都紧盯着魔皇方向，声响和雷电都已经散去，周围魔物们都停下了攻击，只都看着那一团巨大焦黑的东西跌落在雪地里。

身后人都屏息，想知道这一切是否真的结束，苏羡和时翡却已经知道结果。

又失败了。

没有成功。

然后下一刻，被雷劈成焦黑一团的魔皇动了，像是什么东西破壳一般从里头裂开，乌黑的魔气从里头裂口溢出来，慢慢又凝结成了巨大的身型。

没有人发出声响，但似乎又真切的听到绝望的声音。

魔皇像是人一样深深吸气，享受着空气里让他愉悦的气息，凡人的绝望固然美味，却还是不及修者们多矣。

他享受完了，才慢悠悠说：“本君，也该礼尚往来才是。”

然后魔皇只是手指轻点，便让本来停滞的魔物们重新疯狂起来，它们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还戏耍着榨取猎物的情绪为食，而是将力量更加凝练到头颅，变成近乎实体，然后像是野兽一样，真实的撕咬起眼前的猎物来。

一时间惨叫声四起，直接的□□伤害，显然超出了许多修士的能力范围。

苏羡这边也险些被魔皇随手弹来的一道魔气击中，虽然时翡及时出招回击，重又在魔皇身上留下一道刀口，但那刀口愈合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

苏羡喘息着，冰冷的空气让他极度冷静，他知道眼前的魔皇不是当日能比，而让他们也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方才浩荡一击，将他几乎掏空，如今除了时翡，天地间没有更多的灵气能让他借了。

可苏羡知道，时翡现在情况一定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除了以身相殉，苏羡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若是再让魔皇这么复生一次，他或许又要引发地动来吸取能量，那损失就会更大。

如果只舍他一个，就能换来天下太平，苏羡觉得是值得的！

可苏羡不是当年的苏羡了，他如今有时翡，他还有时翡！

苏羡将身上的法衣拉开，他里面穿得不多，不过一件薄外套和打底的毛衣，此刻毛衣早被汗水浸湿，他解开外套，一咬牙将毛衣撕开，露出嵌着存真的心口，半点没有犹豫，便用翡翠剑将存真撬了下来！

他们已经心意相通，并非刻意伤害，除了苏羡自己又感受了一回剜心之痛之外，时翡是未受到损伤的。

可那红翡带着温热的血肉，被塞到时翡空着的手中，让他几乎觉得自己被烫伤。

苏羡说：“时翡，把我送上去！”

时翡机械地执行了苏羡的命令，让他借力凭风而起，整个人腾空到了魔皇头顶，心脏本就是人全身血液循环之处，现在苏羡心口有了缺损，血液喷涌而出，他趁着意识还清醒，撒符念咒，然后双眼一闭，整个身体就这样掉了下去！

一个人能有多少血，时翡不知道。

他只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的血，落满了魔皇凝聚出的躯体，将黑染红，然后那红里，带着施咒的金光。

魔皇在笑：“愚蠢！”

事到如今，还想要阻拦他的成神之路，何其愚蠢！

胡藏在阵中看着这一幕，立刻急扑出去，就算再远，他也想救自己的恩人！雪归尘见他找死，赶紧一口咬住他！众人这时候才看清，掉下去的只是肉身！

苏羡闪着金光的魂魄还在空中，他转头向时翡大喊：“时翡！”

群魔环伺，魂魄是最容易被魔气侵染的，苏羡在这样的情形下舍弃肉身，绝不是万无一失，哪里能敌得了千千万万魔军。

唯有时翡，只有他，全力一刀或许能破此局。

可苏羡在那里！

无情时候，不过是一击罢了，不过一具肉身，不过一个人，他当年失了心，懵懂无知，面对许多同伴，都不曾犹豫！

可此刻时翡已经知道，何为情爱，何为生死，他如何能够挥刀？

苏羡又喊：“时翡！”

时翡一凛，手中刀握得更紧，左手上的存真传来的触感分外滚烫，里头有关于苏羡的一切，包括苏羡此刻想让他做些什么！

时翡忽然想，他还没有看见小道士老去，怎么能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两回呢？

当年眼看着他倒下来，自己连扶他一下都不能，而如今呢？

下一刻，时翡不再犹豫，手中长刀悍然劈下，刀气纵横，竟是直劈魔皇所在之地！

胡藏在雪归尘嘴里尖叫，众人都是闭眼不敢看，哪怕只是肉身，他们也不忍看同伴死去，对凡人来说，终究还是不同的！

苏羡早就等着，咒语即刻就随着念诵起来，可时翡却没有像苏羡所要求的的那样，斩碎他的肉身，让他用血肉为媒介施法，而是越过他，将连带魔皇的躯体与在那之后的属于时翡自己的翡翠山一同斩碎！

这是谁都未曾想过的事情！

在魔皇攻势下纹丝不动的翡翠山，竟然会被他自己斩碎！

山碎了，储存的灵气皆散，将这方天地充斥，时翡身形不稳，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来得及扑过去，将那颗翡翠心重新按回小道士的胸膛里，灵气灌涌之下，只见苏羡的心脏与存真相合，重新开始跳动，他便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化作尘烟，散在天地之间。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苏羡，都从未感受过这样浓郁的灵气，伤痛似乎都被轻易抚平，心绪也变得宁静，可魔物们却是另一番感受，本就被时翡那一刀斩碎九成，剩下的那一成也都在灵气中哀号，仿佛沾到了什么毒药，在绝望的嘶吼里接连不断坠地成雾。

魔皇本来巨大的身形也委顿下来，虽没有被斩碎，但身体又被切开，不光满身都是苏羡带了咒的血让他无法愈合身体，更让他生出恐慌的是，他明显感觉到，本来源源不断流入身体的能量，竟是在被抽走！

不！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那样大的灾祸！怎么可能好转！

可这一切就是在发生，不消片刻，他身形竟已经如常人一般！

苏羡的魂魄已经回归肉身，翡翠剑他一直紧握手中，如今毫不犹豫猛扑上去将魔皇捅了个对穿，周遭残留的魔物们也尖叫着扑向苏羡，张嘴就在他身上撕咬！

苏羡像是丝毫不觉，只将一颗跳动着的黑色的心脏从魔皇身体里剖出，最后被他从用剑尖搅碎。

一切在此刻归为平静。

魔由心生，这颗魔心已碎，再见便是下个轮回了。

苏羡抽回剑，手中剑此刻已经褪去翠色，重新变成了普通的桃木剑，他再也握不住，就这样掉到了地上，竟是没有什么声响。

可他心中声音欲聋，若是知道，若是知道……

他低头看，恰好天光大亮，照出满地的石头粉末，连翠色都无，只是普通的灰白。

苏羡再也站不稳，跌坐在这些石粉里，手却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天地之大，他的翡翠，没有了。

他想，一定是我学艺不精，才被魔物蛊惑陷入幻觉。

时翡天生地养，又得机缘开启灵智，这样的偏爱，怎么会落得如此，不会的。

综合管理处的人涌过来给苏羡包扎处理伤口，负责人看着通知，表情恍惚：“最新的通知，地震波及范围虽然大，但没有出现大的伤亡，房屋损坏情况都很少……”

苏羡霍的抬头，心念电转已经知道了原因。

时翡！是时翡！

他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拿过负责人的手机，仔仔细细看那些最新发布的通知，各地都第一时间组织了救援工作，自救的、互助的消息不断地刷新着。

苏羡本来已经僵住的大脑，也随着这不断刷新的消息，重新转动起来。

苏羡一把抓住负责人：“时翡！”

天地之间，总有一丝生机！时翡舍身救苍生，他不信天地会这样对他！

负责人吓一跳，磕磕巴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安慰苏羡。

结果苏羡踉跄着爬起来，抓着负责人就往飞机方向走：“麻烦送我回家！”

现在除了搞后勤的，参战的修士们都特别狼狈，苏羡强撑着穿过人群，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因为是苏羡提出的要求，这边磁场也已经正常，飞机很快就准备返航。

同行的人现在都不敢和苏羡说话，胡藏因为担心苏羡丧偶会太伤心，自己先哭厥过去了，现在被雪归尘藏在肚子底下，生怕他一会醒了会跑到苏羡面前发癫，刺激到人家。

苏羡只看着舷窗外，一边心怀希望，另一边却又充满忐忑，根本无暇去想别人如何。

等终于辗转到了家，他几乎是狂奔着进门，拿出那个不久之前，时翡才交给自己的盒子。

如今这盒子仍旧沉重有分量，苏羡屏住呼吸，缓缓打开。

只见丝绸的里衬上，躺着个小小的娃娃，脸颊带着婴儿肥，翠色的头发长长的盖在身上，正是缩小了的时翡。

比之前苏羡见过的样子还要小，真的像个奶娃娃了。

苏羡伸手碰碰他的脸颊，小小的时翡就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双翠色的眼眸，然后像是累了，重新闭上，只将脸贴到了男朋友掌心里。

苏道长笑中带泪，心里唏嘘，还好，还好是化形的样子，不然怎么跟人解释啊，说男朋友还剩个丁丁，我感觉可以抢救一下？

苏羡这才轻轻呼出屏住的那口气，然后转过身，对不放心跟过来看的归沧海展示了一下小小的时翡。

归沧海愣住，然后愕然的表情，缓缓变成一个无声的，大大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