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不是高粱成熟的季节,这片高粱的顶部还没结出红艳艳的高粱穗,青绿泛黄的枝干与枝叶繁密而茂盛,人在其中,犹如置身一个纯天然的隐秘空间。
高粱地里,程菲和周清南隔着半步远的距离对望,眼神复杂难言,碰撞在一起,好几秒,谁都没有再说话。
有飞鸟从头顶的天空振翅而过,留下几声清脆的鸟鸣。
也正是这几声鸟鸣,将程菲怔忡的思绪唤回。
她看着周清南,眉心不由自主便拧起一个结,心里压抑多日的情感和委屈终于控制不住般倾泻而出,脱口道:“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心疼?你为什么心疼我?”
周清南笔直不移地注视着程菲,眼睛浓沉沉的,薄唇紧抿,一时间没有搭腔。
这姑娘的个性自幼便跳脱乐观爱憎分明,平日里嘻嘻哈哈,好像什么事都不上心,鲜少在人前展露出这样的一面。严肃,隐愠,倔强,这些问句说出口,不似她往常的插科打诨与随性,竟破天荒带着几分执拗的味道。
好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一定要从他嘴里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
两人又是几秒的僵峙。
须臾。
周清南瞧着眼前的姑娘,眸中深浓而复杂的情愫逐渐转淡,至消失,最终被一抹凉薄散漫的戏谑所取代。
不过眨眼光景,又成了往日里那副玩世不恭事事没所谓的混蛋样。
“程小姐长得这么漂亮。”周清南很轻地勾了勾唇角,“只要是个正常男人,谁看见你受了委屈的样子能不心疼?”
“……”程菲瞪着他,明眸被愠色和惊讶渲染,亮得逼人。
又来了。
这人又来了。
每次遇到关键问题就糊弄过去,故意摆出副痞子相来敷衍她,满嘴跑火车,根本就没一句真话!
如果是以前,程菲听见这男人如此轻浮不走心的回复,她为了避免将局面闹得太尴尬,就算心里猜到什么也不会点明,只会顺着他的说法将话题结束。
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程菲的犟病犯了,心头有一股火蹭蹭往上窜,烧得她耳根滚烫头脑发热,就是不想这么轻易地让他过关。
当她冲动也好发癫也罢,她就是想不通也气不过!
“你别拿这种话来搪塞我。”程菲这么说。她定定正视周清南,眼神前所未有的坚毅与勇敢,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
姑娘的这个反应既在周清南意料之外,也在周清南意料之中。
他看着她的眼,眸色微凝,面容冷静,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
程菲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周清南你知道吗,有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但是我一直没有问出口,因为我觉得问了也是白问,我根本不可能从你嘴里听到真话。”
周清南沉沉吐出一口气,移开落在她脸蛋上的视线,语气隐忍:“回车上吧,还得赶路回城区。”
“你很不想听到我后面要说的话吗?”程菲说话的同时,竟然迈着步子往他走得更近,透亮的双眸定定望着周清南的眼睛,“可是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
周清南垂在身侧的十指收拢几分。
印象中,这是她在清醒状态下第一次,如此大胆而坚定地向他走近。没有畏惧,没有忌惮,也没有试探。
好像在这一刹,她终于暂时性忘记他阴暗腐朽不见天日的一面,只将他当做了和她一样的、平等的,沐浴着光明的个体。
“我今年好歹也二十好几,是个正常的成年人,是个正常的成熟女性,你以为我真是傻白甜什么都看不出来?”程菲平静地说,“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你费尽心机地保护我,竭尽全力地维护我,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长得可怜,让周总您怜香惜玉动了恻隐之心?”
周清南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深不见底,没有回话。
“你之前告诉我,把我卷进这场风波非你所愿,所以你有责任护我周全。”程菲又接着说,像是想起什么有点滑稽的事,她不禁低笑出声,“我当时差点就信了。”
“可是后来我又想,凭周先生您的权势和手段,想要保护一个人,随便安排几个保镖或者马仔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事事亲力亲为,甚至还跟我一起跑到了这么偏远落后的兰贵?”
程菲直勾勾盯着周清南英俊坚毅的侧颜,低声,“我思来想去,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周清南,我在你心里,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吧。”
她最后这句话的字句没有起伏,平铺直述,没有任何疑问的成分。
是个斩钉截铁而又平静如水的陈述句。
话音落地的同时,风力转大,满地比人还高的高粱在风中左右狂摆,像无数火苗芯被撕扯,摇摇欲熄,将灭又未灭。
耳畔的沙沙声更响,死静却在程菲和周清南之间蔓延开。
只有天知道,说出刚才那些话,程菲究竟是下定了多大的决心、鼓起了多大勇气,不计后果的孤注一掷,就是想要听见他一个回答。
可是足足数秒钟过去,男人始终都只是淡淡侧着头,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一处未知远方,并未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