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那一根筋的纯真心思之中,估计会认为,梵天寺和唐家高层,也会十分珍惜麾下各郡各县的兵马,舍不得他们伤损,一旦遇险了,会前去救援。
但是,以周平安对这个世界的一些浅薄了解,却已经看明白。
梵天寺和唐家,绝对不会为了一些大头兵,就去冒险作战。
那些人死再多,他们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师兄师弟,以及家族中的兄弟姐妹。
其余人等……
天下百姓多如蚁虫,没了再招就是。
这种情况下,己方多造杀戮,反而败坏自己的名声,就算是日后得到了江州,也是折损了自身的威望和愿力。
算起来反而吃亏。
最关键的还是,此时应该全力拿下昭山,实不宜分兵他顾。
只要把这一郡收入囊中,两郡气实质上连成一片,自己很可能一步达到武意巅峰,精神力全部转化,更往上狠狠的推进一步。
麾下的力量,也自水涨船高。
连白河都可能受益不小。
这才是根本。
……
“开始吧,破城之日,就在今朝。”
周平安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列阵整齐的三千骑,感受到他们如烈火般燃烧的斗志。
不由暗暗点头。
心知这是随着自己历经血战,战无不胜之后,养出来的一股不败锐志。
随着时间推移。
自家麾下的这些兵马,会变得越来越强,到最后,迟早会成为一支横扫四方的无敌之师。
“师父、师伯,这次就有劳你们护持喊话之人,挡住城内各种手段。”
“放心吧,平安,若是正面迎战玄山秃驴,为师我和伱师伯都没法帮到什么。
只是在城池外边挡住一些阴私手段,还是轻而易举的。
今次,就得见识一下平安你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精妙手段。”
苏怜雪轻笑道。
她对自己这个半路收到的弟子,那是越看越顺眼。
说起来,当初收下他成为亲传弟子,多数还是看在林怀玉的面子上,把他当成一个搭头。
却万万没料到。
这个“搭头”,竟是自己一生之中最大的幸运。
此时回想起来,自己的眼光,其实也算不得太好。
林怀玉固然是千年不遇的修练奇才,周平安显然更在她之上,这才过了多久,自己这当师父的,已经要仰仗徒弟照拂提携。
以后是否长生有望?还得看看这个徒弟到底能走得多远。
山上那些人,还在首鼠两端、坐地观望之时,她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这很可能就是最大的机缘。
别人或许以为,周平安幼时修练,有如今的修为实力,虽然也算是十分了得,却也不见得有多么惊人。
那些诸如从二十多岁才开始练武的传说,只不过是扰人耳目的假消息。
但是,苏怜雪却绝对不会这么想。
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已经差不多摸透了这两个新收的徒弟个人品性,知道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在修练方面说谎骗人。
几个月时间,就已经修到凡炼九重,并且,战力堪比真武后期……
这简直就跟神话似的。
唯一的解释,怕不是这个徒儿就是谪仙转世……
若是如此的话,就很合理。
但如果并非如此,真的凭借着天赋硬生生修练上来的,才叫真正的恐怖。
比起十八岁修到真武后期法相境的白河还要恐怖。
六个月时间修得如此强横。
那么,一年呢,十年呢?
完全不敢想像,他到底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
情份这东西,就算再深,也得好好经营。
更何况,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师徒名分。
若是自己不尽心尽力,到时候,自家这位徒儿如同大日般横亘于天际之上,而自己只能默默的仰望,就如地面的一颗尘埃,那又情何以堪。
顾清河好笑的看了自家妻子一眼,耳朵根偷偷的红了红,却是没有说话。
只不过,却是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这事接下来了。
他还是要脸的。
平生就没见过哪个师父拍自己徒弟马屁,拍得这么露骨。
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暗暗提醒自己,千万别出了错漏才好。
至于苏游仙。
别人看不到,周平安却是发现,这位太上长老,不知何时,已经偷偷的换了一身皮甲。
破损的贴身衣物上面,还有着丝丝血迹……
就真如一个百战老兵一样,煞有介事的迈着方步,跟在了一个喊话大骂门将领的身后。
那满面的风霜,唏嘘的胡渣……
若非周平安能清晰的感应到他的气息,差点就没认出来,只认为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军中老卒。
四个大嗓门将领一字排开,身后打着小旗,腆胸抬头,还未开声泪先流。
巨大的嚎啕大哭声,有如天边卷过的闷雷,轰降降响在了城池野外,也响在了城内数十万百姓的耳边。
声音之凄惨,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似乎他们遇到了天下最悲惨的事情,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咻……”
周平安虽然有了心理准备。
还是与麾下数千人一样,同时吸了一口凉气。
太滲人了。
若是在深夜之中遇到,非得当成鬼怪一般直接斩了不可。
“你教的这哭调?”
青女捂嘴轻笑,眼眉弯弯,左瞅瞅右瞧瞧,微微缩着颈嗔道:“别辣么大声,这是哭山河调。其实本来也没那么难听,只不过,他们悟性不好,用力过猛声音劈叉了……”
“奴家不是想着,既然要调动满城百姓入境入景,干脆用点技巧,否则,干巴巴的喊话,可能没人理会。”
“教得好。”
周平安木然着脸点头违心夸赞道。
他只是吩咐下去,具体操作就是青女安排的。
但是,自己这支兵马本是杀气腾腾,斗志直冲云霄,被这一声哭,直接整得什么心气也没有了。倒成了一个前来搞笑的草台班子。
也不知会不会笑掉城内将领的大牙?
“我可怜的儿啊,你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哪怕是再活一个月,也不至于生生饿死。
周平安将军对百姓很好,治下每一个人都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不但米粥管饱,偶尔还能吃上肉……”
“娘,娘,你别死,我就去胡大人府里乞讨,怎么也能讨得一点汤水。”
“清永大师家里成堆的粮食在发霉,听说,粮仓里的耗子都养得有碗口那么大,家中更是妻妾成群,饭菜一桶一桶的倒在水渠里。
他大慈大悲,到他家后院出口处,捡点菜叶,应该不会斥责。”
“去梵昭寺院门口跪着吧,跪上三天三夜,说不定,有院内大师父收入门中,孩儿你定会衣食无忧……”
……
随着四个大嗓门这么一喊话。
城池上空的云气突然就出现一阵波动。
城楼之上,郡守胡玉山和郡尉连振山等人,先还是满脸不在意,听着听着,全都脸色变了。
因为,他们耳目敏锐,已经看到自家守城军士面色惨然。
尤其是身后,远远近近的,屋里屋外、各处人流聚集之处,全都传出声声低沉悲泣之声。
原因很简单。
城外大嗓门喊出的内容,就是城内百姓的生活日常,是他们的亲身经历。
这是暗子冒着生命危险传出来的。
每一句话,就是一段人生。
“不对,阻止他们,放箭。”
“派出猎影小队,务须把那四人斩杀,不能让他们继续哭下去了。”
胡玉山自恃佛功深厚,修为强横,他早在十年前达到真武境,凭借着住持师父的威望,他更是全力驭民,一直得心应手,可谓从来不担心什么,也不害怕什么。
而且,他的生活很好,心情也一直很舒畅,并不觉得,这天下有什么值得自己伤心的事情。
但是,只是听着这哭声。
他竟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把自己放到寺院门口,转身逃一样离开的情景。
他甚至知道,母亲还没走到转角,就因为体力不支,一头倒下,再没有起来……
那年的冬天很冷。
有雪花飘落。
梵天寺里,却是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想要学得佛法,救得天下人,让他们不至于挨饿受冻吗?
不是的,自己只想活下来,就算天下人全死光了,都要活下来。
种种卑污的,伤心的往事,一一浮现心头,最后,化为一腔血红疯狂怒意。
‘苍天何其不公,诸公何等不慈,一切苦难,全赖高高在上,尔等该死……只有把这些人全都掀翻了,我等才能过上好日子。’
心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
郡守胡玉山猛然醒觉过来。
这不是自己的本心想法。
自己身为梵天寺住持亲传弟子,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郡守,哪来的共情?
“好厉害的精神攻击,杀!”
胡玉山咆哮一声。
无数道影子,化为一道道虚影,疯狂冲向城外,在蒙蒙箭雨中,向着四个大嗓门杀了过去。
然后,在云水宗高手的剑气刀芒之下,一一消泯。
转头看向城门正中方向,黑压压的军阵立在那里,为首一将,青衣青甲,气势渊停。
目光幽深有如暗夜长空,深深望来。
胡玉山脑子轰的一声炸鸣,头颅往后一仰,差点摔倒。
鼻端就已淌出鲜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