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等人进了里屋,不多时便有一行十几个小丫头子们端着茶盘、果盘等鱼贯进来。小丫头们先抬了几个小炕桌,鸳鸯指挥着摆果子。茶果还未摆齐,贾宝玉便一手拿了一个酥梨,先递给薛宝钗一个,薛宝钗接了。贾宝玉又兴冲冲的跑到黛玉跟前,献宝似的道:“妹妹尝尝这个,如今到了冬日,新鲜水果越发少了,听老太太说这些可是外头好容易弄得呢,比刚摘下来的也不差什么。妹妹快吃吃看!”
黛玉笑着摇摇头道:“二哥哥吃吧,我这几日犯咳嗽呢,吃不得这凉的。”
说着黛玉假意咳了几下,以示自己没有说谎。她素不喜贾宝玉举止轻浮、纨绔妄为,自然也不想吃他拿的果子,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得曲言推辞。虽说这些果子看着倒新鲜,寻常人家冬日倒是很难吃到。但终究是夏秋季节保存下来的,看着虽是外表光鲜,味已经不是那个味了,她也不稀得吃。
与其在这里吃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东西,还要被人看成小家子气。倒不如回自己家品尝真正的新鲜水果,伯伯每隔几天都会派人送来不少。那可是真正的新鲜瓜果。温泉温室中种出来的,刚采摘下来连枝叶都是板板整整、绿油油的,不少还泛着水珠子,看起来就有胃口。咬起来更是汁多甘甜,想想都不禁舌下生津。
黛玉抿了抿嘴,鸳鸯在一边看见了,还以为黛玉想吃又不好意思。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那丝轻蔑来得快去的也快,可谓一闪即逝。毕竟再如何得脸,终究是下人,在主子面前可不敢放肆。且她自以为无人察觉,随即换上了一副笑脸,托起一小串紫红紫红的葡萄,笑道:“姑娘吃葡萄吧,这东西小,吃个几颗没关系的。”
墨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撇撇嘴,她在宫中浸染多年,从小宫女做到皇帝身边排的上名号的女官,岂是不知事的?对这些小伎俩可是门儿清,鸳鸯的每一丝变化她都看在眼里。此刻自是不便如何,但她受命照顾姑娘,一丝一毫的威胁自是要报告给圣上的,如何处置自有圣上定夺。
“等等!”鸳鸯还未递到黛玉面前就被墨兰拦住了。
鸳鸯疑惑的抬头,眼里闪过一抹的不甘和恼怒。
墨兰心里冷笑一声,她四次三番的阻止,这丫头怕是已恼羞成怒了。听说是贾母身边一等一的心腹大丫头,才这么着就露馅了,也不过如此!心里虽如此想,墨兰的面上儿却未表露丝毫,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冷声道:“御医吩咐了,姑娘这几日不可进生冷食物。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
秦嬷嬷此时也冷声道:“是这么着,还是你心怀不轨,意图谋害我们姑娘?”
这话就严重了,鸳鸯在府里再如何有体面,终究是个丫头,身份上可差着一大截呢,一句谋害主子可担不起。况她有知道墨兰和秦嬷嬷的身份俱都不凡,虽出了宫,势力和影响还是有的,万一她们背后高些小动作,她一个丫头也吃罪不起。想着,鸳鸯不觉一时慌了神儿,双腿一软便跪下了,不住求饶。
贾宝玉先是唬了一愣,继而是大怒,暗道这老嬷嬷欺人太甚。平日里在林府嚣张也就罢了,弄得林妹妹那么着,自己还没找她算账呢?如今倒好,竟来自己家撒野来了,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啊!鸳鸯姐姐多么冰清玉洁的一人,竟被她逼得这么着,是可忍孰不可忍?
被宠坏的人一旦发起彪来可是能不计后果的,因为他们从未受过挫折,自然也不会考虑冲动之下的后果。左右有人收拾烂摊子,轮不到他们发愁去。先不必说这样从小被严密保护幸是不幸。但这样的人往往狂妄自大,有资本的狂妄自然无可厚非。但若是狂妄过了头,结局可就不是那么可观了。
因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自以为权势滔天,但总有比你权势更大的。除非你站在世界的巅峰,然后才可以傲视群雄。这样的人也有,他们多是天之骄子,有着桀骜不羁的底气。但如若没有资本,却还狂妄自大,结局便可想而知了。人人都要为自己的任性无知付出代价,狂妄的人,代价也往往是惨痛的。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可怪不得旁人去!
如果是爱孩子,则万不可任意纵溺,而是教其道理,授其礼仪,谋得生存之法,方能于世间立足。而非一旦失了凭仗,只能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灭亡。被纵溺长大的人要么狂妄没有自知之明,要么安心享乐而毫无生存之本。有祖辈荫庇时还尚可,一旦失去依仗,生存尚且是奢望,又谈何其他?
贾府在这一方面显然做得还不到位。真正的嫡长子嫡长孙不得重用,倒是贾宝玉这个嫡次子凤凰蛋一般,对庶子更是忽略的彻底了。虽说庶子不及嫡子尊贵,但到底也是家中子孙,若能跻身仕途,对家族兴旺自是有利无害的。因此,但凡诗礼之家,虽说注重嫡庶之分,但对庶子的教育也是丝毫不懈怠的。贾府倒好,庶子就是无人问津的小病猫子,也不多加教育,似是唯恐庶子出息了。
奇葩,奇葩!
当然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贾母的心本就偏了十万八千里,旁人又如何公正得了?
说起这个来,贾府也是特立独行。自古女子皆是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贾府倒好,一家子全从了贾母了。虽说府中她辈分最高,阅历也最深,但终究乃妇人一个。内院之事倒还罢了,怎能连儿孙的教养及经济仕途、府中内外的银钱出入都横插一手。内外不分,礼法紊乱,也难怪贾府一日不如一日了。
而贾宝玉显然就是这么一个被贾母及众人宠坏的人。仗着他国公府的牌子,或许在一些小官小宦面前,曾威风过几次。平日在外也有不少人曲意巴结,惯得他有些无法无天了。此刻公子脾气上来,也不管对面是谁,登时将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摔,桌子一拍,怒道:“你是个什么老东西,专在这欺负人?哼,不过是一个下人罢了,仗着在宫里呆过几年,真不知天高地厚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说着便冲上来,一副要拳打脚踢的架势。
众丫鬟没想到贾宝玉会贸然动手,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愣住了,竟无人来拦。秦嬷嬷见他来势汹汹,料想他虽是小孩子,但若攒足了劲儿,也是不轻的。自己年迈,哪禁德他如此奋力的一脚,少不得得躲避一下。秦嬷嬷情急之下往旁边一闪,贾宝玉踢了个空,重重的摔在地上,头碰在炕脚,“咕咚”一声,叫还不及得叫上一声,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众丫鬟各个目瞪口呆,怔怔的站在那,一时愣住,竟不知所谓,良久方才惊慌大叫起来。倒是袭人最先反应过来,颤颤巍巍的上前查验,见宝玉双目紧闭,地上斑斑鲜红的血迹,唬得尖叫一声,道:“不好了,宝玉撞死了,宝玉撞死了!”
贾母及王夫人等先时听见里面先是霹雳拍啦一阵声响,只当是小丫头子们一时不慎,或是失手打了杯子茶盅之类的东西,并未如何在意。直到贾宝玉大吼大叫那一阵,才觉事情有些出乎意料。秦嬷嬷可不是一般人,宝玉若是将她得罪狠了,以后不会有好果子吃。众人想到这一层,便要进来劝解。匆匆忙忙起身,还未进的里屋,便听到袭人哭喊着“宝玉撞死了!”不觉都慌了神儿。
王夫人大叫一声“我的儿啊!”便不顾丫头们的搀扶,哭喊着跑进来。一把推开正茫然而不知所措的黛玉,将宝玉抱在怀里,试了试还有鼻息,只是仍昏迷不醒。想起袭人刚刚大喊“宝玉死了”,不由一阵的晦气,一巴掌打在袭人脸上,怒道:“乱喊什么呢,好好的爷们,倒要给你咒死了!”
袭人不敢反驳,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王夫人也不理她,只摸着宝玉的头,痛哭流涕。
黛玉身子小,被王夫人一推,不由踉跄一下,差点蹲在地上,墨兰忙伸手扶住才免得摔了一脚。饶是如此,大腿还是在旁边的椅子上碰了一下。疼的黛玉一呲牙,轻轻的“哎呦”一声,墨兰怕她伤着,忙焦急的问:“姑娘,快给我看看,可是碰到了?”
黛玉摇摇头,道:“碰了一下,不大疼,没事的,现在可不是看我的腿的时机。”
墨兰见此刻黛玉连眉头都没皱,想来不是太严重,只得暂且按下了。
贾母也颤颤巍巍的扑到贾宝玉身边,看都没看黛玉一眼。
“宝玉,我的宝贝,你这是怎么了,啊?你快醒醒,你要是有个好歹,可让我这个老太婆怎么活啊……”哭的那叫一个声嘶力竭,老泪纵横,又回头喝问众人:“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太医?还说让你们仔细着,这都怎么伺候的,宝玉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众人也顾不得其他,纷纷叩头认罪,有几个连爬带跑的出去,喊着让快请太医。一时贾母的正房大院内一阵鸡飞狗跳,贾宝玉被安置到了大炕上,贾母忙着给他灌茶灌水。又是摇又是叫的,折腾了半天,才悠悠醒转,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祖母……”喜得贾母搂在怀里不住的叫:“好宝贝,可是醒了,阿弥陀佛!”说着又念了几千句佛。
黛玉冷眼看着贾府上下围着贾宝玉团团转,竟无一人给她一丝的余光,好似她完全是个外人似的。想到这,不由内心冷笑一声,自己可不就是个外人吗?原以为外祖母就算对自己不如贾宝玉,起码还是有些疼爱的。如今看来,就连往常的那些疼爱也都是带着目的的。况且一旦贾宝玉有什么问题,这些带着目的的疼爱,也懒得施舍了吗?
林黛玉摇摇头,既然不是出自真心的疼爱,那么不要也罢。她有爹爹和伯伯的真心疼爱就够了,其他的,她还不稀罕呢?
“咱们走!”黛玉转身对墨兰和秦嬷嬷道。
“等等,事情还没解决呢,宝玉好好的怎么会碰了头?”突然一声厉问在身后想起,黛玉回头,王夫人正杀气腾腾的怒视着自己。她这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无非是说自己跟这事有关呗!事实也确是如此,不过那是贾宝玉自作自受,可赖不到旁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