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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痞棍还债(第1 / 2页)

还债

那一年农历年底,我决定到原来下放在那里艰难地生活过六年的永田村去一趟。外祖母的家就在该村,她老人家早已去世,只有舅舅健在,时常来县城我家小住。听他说,这些年永田的变化可大啦,大家的生活都火红起来了,真想去看看。可巧,准备第二天乘早车去,头一天下午邮递员就给我送来了一封请喝“酒”的信。来信人的“雅号”叫做“三痞棍”,和舅舅是一个村。信是用红纸写的,很简单地写着“谨备菲酌候光”的古俗的通用客套话,请柬不象请柬,书信不似书信。叫人猜不出是什么xing质的“酒”。尤其使我费解的是:在永田的那些年,我和这“痞棍”并无什么深交。老实说,开初我与他还有点来往,后来听大家都说他痞,我对他也很jing惕,总不想沾他的边。返城这些年,我一直没和这“痞棍”见过面,现在,他的影子在我脑海中已经没有什么位置了。可是,他居然还清楚地挂记着我,并探听到地址打挂号信来请我喝“酒”,真是咄咄怪事,令我百思不解。不过,我反正要去舅舅家的,索xing趁机去解一解这个“谜”吧!

“三痞棍”名字叫刘三,是我们全家下放永田时我认识得比较早的一个人。那时他约五十来岁,细瘦的身子,伛偻腰,鸭掌脚。常剃光头,前额和脑勺特别突起,象一个长得不规则的瓢瓜,脖子也显得细了些,让人担心难以支持脑袋的重量。眼睛凹陷下去,小鼻子有点翘,厚嘴唇突得很出。穿的土布大裆裤和汉装褂子上,时常粘满了泥点和油渍,几乎分不出纱路。他总是低着头弯着腰走路,似乎永远有想不完的心事。由于他样子痞,欠了人家的钱和东西又往往拖着不还,大家给他取了个“三**”的外号。后来大约是欠多了,欠久了,大家对他更不满,认为叫三**尚不过瘾,于是,善于修词的“一字之师”给他改了一个字叫“三痞棍”,仿佛这样才更切合身份些。

我刚下放到永田时,对“三痞棍”的印象并不坏。那时,他常来我家串门,顺便赚二支最便宜的香烟抽抽。我们家原也是住永田的,解放初期才进城。他和我爸是老熟人,听说解放前还同做过长工。当时,大家都说刘三痞,唯独我爸却说他是好人落难了,怪可怜的,还要我们兄弟姊妹叫他刘三叔。那时,我爸长年患病不能劳动,我刚到农村做工夫又不里手,刘三叔便教我种菜,扶犁掌耙,插秧下种。真看不出,刘二叔这么个样子,对庄稼活却是如此jing通。据说他还有养鸭、养鱼二手绝技,只是在那年月,这些都是属于“资本主义”的东西,被禁得死死的,谁能搞呢?不然,他何至那样落泊?

下放后不久,我爸在一天夜里病情突然恶化,不能说话,什么也没来得及嘱咐就溘然而逝了。爸死后舅舅和一些好心人告诫我:“你才来这里,不晓得情况,‘三痞棍’这人是一块烙铁,沾上手就得脱层皮。你快莫与他来往了,再拉扯下去,肯定要吃亏。”我虽然相信爸爸,但人是可变化的,隔了这些年,天知道刘三叔变得怎样了?大家都说他那么坏,我可得jing惕,以免上当。于是乎我便故意疏远他,他来我家坐,我连那最便宜的香烟也不轻易奉敬了,见了面虽然仍喊一声刘三叔,却总是急忙走开,生怕多说话又近乎了。在背后,我则对他不礼貌起来,跟着大家一样,叫他“三痞棍”。

就在下放那年年底,我走“三痞棍”家门前的路上经过,听到屋里面咒的咒,骂的骂,吵得沸反盈天。走进去一看:李波、王小、廖海和寡妇孙二婶等十多个人挤了一屋。他们个个都是怒发冲冠地对着刘三破口大骂,有二个的手指都快戳到刘三的鼻子上去了,唾沫都溅到了他脸上。一听,都是来讨债的。刘三勾着头,瑟缩地站在墙角里,穿得很单薄,伛偻腰显得更弯了,身子摇晃着,两条腿象抽筋似的颤抖。呆滞的眼睛闪着乞求的光,脸上充满烦燥和不安。他硬起头皮听凭大家口沫飞溅地骂着,象那些年抓阶级斗争时被斗的地主一样,一句也不敢回应。待一些人骂倦了,声音已经嘶哑和渐渐弱下来的当儿,他那小黄脸却立即堆上笑,双手对着大家深深作一揖,弯腰深深一鞠躬说:“诸位乡亲请暂息怒,真对不住大家,我欠大家的太久了,太多了,害大家跑多了路。俗话说‘有钱钱打发,没钱话打发’,这年月,乡亲们的难处我晓得,大家对我的好处更记得。我也并不是想骗大家的钱,确实是拿不出来呀!你们想,孩子他娘生个肿瘤到医院动手术住院二个多月用去八百多元。我自己上半年盖茅屋跌下来,把脚跌断了,又用了四百多元。这年月什么也不能搞,死打死挨就靠在队上出点工,每天才三四毛钱,今年决算我工分少,又超支了三百多元。现在家里又没有什么可抵钱的东西,若有,只要大家中意的尽管拿去。乡亲们,人总不能穷一世,已经很久了,恳求大家再宽限一阵吧?待明年家庭顺一点,伢细子大一点,我一定想办法还大家的。明年还不了有后年,我自己还不了有伢细子还,今世还不了,来世变牛变马也要还大家,我决不当骗子,请乡亲们放心,请大家原谅。”

有几个明白一点的听了刘三的话,对着屋里四处扫一眼:床是三条腿的,灶上是缺嘴瓦壶半边锅。床上放的全是“猪油渣”、“烂鱼网”。俗话说‘不怕金刚,就怕jing光’,这种人杀没血,剐没皮,你有什么办法呢?“走!走!算了!就当是自己病了一场吃了药,人家也确实是拿不出,再捱下去也是空的,家里还有好多事呢。”有人小声相约着。我也乘机从旁做工作劝走了好几个。剩下孙二婶等几个女人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孙二婶的高尖嗓门继续对刘三嚷道:“‘三痞棍’呃,你也太不爽利了,脸皮有一尺二寸厚。你再穷也是个男人,比我这孤儿寡母总好些吧,去年来我家称猪崽的时候,你那嘴巴连树上的小鸟都能哄得下来,说保证一个月之内就送钱来。今年上年,你那头猪送到了食品站,现在早就给人吃着化了屎,可到如今连一个小镍币都没见你的。来你这里好几次,又躲得鬼影都没一个,今天好容易才碰上,这次是你不给钱我就不出门,哪怕死也要死在你这里。”说罢,她气咻咻地用力往椅子上一臀坐下去。没提防椅子是烂的,往后一倒,一屁股跌到地上去了,活象被打翻了一个淘金盆。这一下,孙二婶更来了气,哎哎哟哟爬起来,用力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闹得满屋烟雾尘尘。她猛地向刘三奔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道:“‘三痞棍’,你这没良心遭雷打的,你没钱付我尤自可,还害老娘跌跤。你这并不是没钱,分明是看着我这孤儿寡母好欺负。你说没钱,昨天还有人见你从食品站提了猪肉和肚子回来。你自己肿颈横喉又有,给人家就没有了,这是为什么?你说!你快说!”刘三被孙二婶猛力一拖,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但他没有生气,仍然继续耐心地说好话:“孙二婶,也难怪你老人家生气,你听我慢慢讲啵,今年上年送猪时,我本是要马上送钱给你的,可是到医院去看孩子他妈的时候,医生硬催着要我交钱动手术,虽然蒙zhèng fu关怀免了一些药费。可住院二个多月那一头猪的钱还差得远哩。四处求亲告友又借了一些,还粜去四担口粮谷才勉强凑成个数。你说我昨天拿了肉和肚子回家确实不假,但那不是我在食品站买的,而是孩子的舅舅见他姐姐病成那样,送给她做单方吃的。我自己哪里还有钱斫肉啊,今天都二十九了,明天就过年,可我家连连遭事,到这会还冷锅冷灶,不知过年肉在哪里呢?”

“你没有我又有么?尽向我诉苦,难道要我倒给你一些?随你怎么讲,我不听你的,我只晓得要钱。我不怕你变歹当骗子!我上大队部告你去!”说着,孙二婶怒气冲冲出了门。

孙二婶一走,其他几个讨债的自知无望,也络续跟着走了。

看着刘三叔那个家境,我当然怜悯他。但那年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一身虱子都没汤泡,还有什么办法管人家。“是非场上早抽身”,我安慰刘三叔几句后,只得一走了之。

出了门,一路上还听见孙二婶在前面不停地回头朝着刘三的屋骂骂咧咧:“‘三痞棍’呃!你这不得好死的,只怪我当时心和耳朵太软,看你伢妹大细一堆跟着造孽,听信了你的言巧语,把猪崽仔赊给了你。如今我是蛇咬一口,见了黄鳝都怕了,以后屙尿都不敢朝你这一方了。我那八十元钱就当是舍给你去吃药买棺材吧!”

孙二婶骂刘三的话,象是给我敲了jing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来,我得早点规避才好。从那以后我和刘三叔更加疏远了,为的是怕这“痞棍”找我开口借什么不好应付。幸而这“财神爷”很照顾和体谅我,以后竟一次也没有“光临”寒舍。就这样,我和刘三叔的关系完全断绝了。我始终奉信一条:莫和这样的人接触为妙。所以,返城那阵,我到大多数乡亲家去辞了行,却没有到刘三家去。可是,他为什么还记着我,这么远请我喝“酒”?想曲意巴结吧,我可没当官呀!奇怪,奇怪!

我带着这个疑问下了汽车。从镇上的车站到永田还有五、六里路没有通班车。我正愁提着二个大包走不动,打算拦一辆的士时,突然前面开来了一辆红sè的桑塔拉停在汽车站出口处,从车上下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又漂亮又神气的小伙子,对着站上的人群扫了一眼,很快发现了我,立刻笑容满面地跑到我面前,很礼貌地说:“敬叔,知道您今天要来,我公公吃过早饭就催着要我来接您,快把包给我提吧!”说罢,就伸过手来接我的提包。我一看,原来是舅舅的大孙子小明,二年不见竟长得这么高了,于是,高高兴兴上了他的小车。

几分钟后,车子就停到了舅舅家门口的地坪里。

舅舅的房子新建过了,是一幢二层红砖透顶贴了瓷砖的漂亮小洋楼,窗子全是铝合金的。舅舅把我安置在小明的房间里,这屋子收拾得很整洁,陈设很华丽。屋里全是新式组合家具,有电视机、电脑、音响、皮沙发。就是我这个在城里当高级工程师所住的,自以为比一般左邻右舍还要稍胜一筹的套间里的摆设,与这屋子比起来都会显得寒伧。

我正在饶有兴味地欣赏这些结构jing巧,式样新颖的家具,舅父叫小明来喊我去吃晚饭。

这是一顿我下放在永田那六年无论逢年过节都未曾吃到过的非常丰盛的筵宴。虽说大多数是土产,但“猪吃叫,鱼吃跳”,比城里的新鲜多了。我这饕餮可饱享了口福。

晚饭后,舅舅陪我到他家后面的小山上去散步。小山上有父亲的坟茔,我在那里烧香叩拜了。这是一座不甚高的小山,早些年,还是童山浊浊的“和尚头”,现在,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和杉树,虽说是冬天,却仍然给人一种生气勃勃的感觉。登上小山顶鸟瞰,整个永田尽收眼底。这个周围是矮山的小盆地,近些年的变化真大啊!四周的山脚下,象雨后chun笋一样冒出了一幢幢漂亮的小洋楼,原来那些低矮的房子,好象是自惭形秽,都悄悄地隐遁了。只有靠西边的山脚下还看到三间十分破旧的老屋,和旁边的新式建筑物比较起来,象是鹅群中的丑小鸭,显得很不协调,十分刺眼。那就是刘三的房子。

“刘三这些年的情况好些吧?”我远远地指着他的房子问舅舅。“照理讲是应当好些。现在伢细子大了,自己和老婆的病也好了,这些年他重cāo旧业,承包了二口山塘,养了二百只鸭,每年收入怕也有一万多元哩,但不解他的钱都搞了么子?房子还是原样,家里你没去看,除了地坪里多了个养鸭的圈,根本什么新东西也没添。只是有一条,这几年,却没见他哼苦找人借钱了。”

“他原来欠了人家一些钱都还了吗?”我听舅舅提到借钱的事,马上回想起了那年年底在他家看到的热闹场面。“还个屁嘞!他借了我八十元钱已经二十年了,一个也没还,听说欠了别人好多,也是很久的老账了。开初大家还问一下,后来看到反正讨不到手,就不愿去枉费口舌了,还不如留着那点唾液去变尿哩。这些年大家生活都好了,有了盈余,更不在乎那几个钱了,谁还上门去问?只要他再不来找着借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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