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后宫稍显平静。
非要安玲容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祺贵人因梦魇之事,暴露了本性。
一不顺心就打骂宫人,甚至一怒之下,弄死了随同佩儿一起投奔过去的小太监。
这件事发生了,佩儿的待遇也一落千丈。
因为她和小太监一样,曾经都是甄嬛宫里的人儿。
等到安玲容见到佩儿的时候,是在古董房边一间昏暗的小庑房里,像是她平日当值时所住。
佩儿一副没了精气装束,簪着白绒团,枯哑的头发用一支素银平簪紧紧压住。
她眼睛通红,人也木木的,像是没有活气似的,哪还有半分像从前宠婢模样。
安玲容见佩儿这副打扮,知道她是家中出了丧事,便道:“家里怎么了?是不是有为难的地方?”
佩儿离她俩远远的,缩在墙角一隅,戚然叹道:“奴婢的好友殁了,奴婢今日是过来替他收拾遗物的。”
安玲容叹口气:“槿汐,备下五十两银子给佩儿,就当给她朋友操办后事。”
槿汐答应了一声:“那奴婢回宫去取。”
佩儿惨然一笑:“安妃娘娘,难为你还肯给些赏赐,倒不计较奴婢曾是伺候菀嫔和祺贵人的人。”
窗外寒气犹冽,庑房里并不如嫔妃所居的宫室一般和暖春洋。
安玲容远远立在佩儿身前,静静听着,心中忽然有一阵短暂的心安。
在宫中怄气这些年下来,是落在宫墙缝里的尘灰,抠不出,抹不去,只能任它停留成时光柔软的折痕。
当这些曾经轻狂的片段从安玲容的回忆中慢慢剥离而出时,她不胜欷歔,然而那欷歔也是属于胜利者的活着的绮想。
毕竟如今活着的人,是她自己。
而甄嬛的待遇自然不同以往,包括曾经伺候过她的宫人们,也是一样的。
她凝望佩儿的目光疏远而冷淡,却不失一缕悲悯之色。
“所谓计较,是对活着的人而言。斯人已逝,前尘往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况你只是祺贵人的奴婢而已,何必再与你有所纠葛?”
“那么奴婢来找安妃娘娘,不去找菀嫔娘娘,果然是没有错。”
佩儿俯身一拜,感叹道:“从前奴婢多有不敬,这一拜算是还了。”
她微微一笑,叩首道,“只是安妃既然赏赐,五十两银子怎么够?两个人的丧事,要给也是一百两了。”
安玲容的眉心细细地拧起,打量着佩儿道:“这话怎么说?”
佩儿的脸是萎黄的瓣的颜色,有慢慢颓败的迹象。
她惨笑道:“奴婢这位儿时的玩伴,死于病状,奴婢照顾这么多天,恐怕也逃不了了。
昨日早上起来,已有呕吐、头痛的症状。
今天手臂上发现长了两颗红疹子,所以,两位娘娘,奴婢离你那么远。”
安玲容听得脏疫二字,心下一阵紧缩,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槿汐紧紧依在她身畔,勉强镇静道:“你都得了脏疫,还要见安妃娘娘,是要让我们染上脏疫,继续帮祺贵人做事吗?”
佩儿眼中闪过一丝雪亮的恨意,摇头道:“奴婢知道,小青子死不瞑目,最恨的人是谁。
小青子临死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是死死盯着奴婢,奴婢知道,他是要奴婢不要放过那个佛口蛇心的人!”
安玲容凝视她片刻,摇头道:“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些做什么?”
佩儿呵呵笑着,干枯的唇微微张阖:“就是因为奴婢到了这个地步了,才终于有了办法。”
她笑起来露出森森的白牙,“小青子死前,奴婢答应过他的,一定会替他报仇雪恨。”
安玲容不以为意地摇头,静静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玉髓琢连理镯,如玉髓莹红通透如石榴籽一般,衬出她一双柔荑如凝脂皓玉。
“如今祺贵人宫禁卫森严,你进不去的。”
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扫一眼佩儿,“你要本宫帮你?”
佩儿点头道:“奴婢既然得了脏疫,法子反而多了。
奴婢知道,娘娘其实也一样恨她。”
安玲容盈然一笑:“你倒真是明白本宫的心思。”
只是她略想了想,背过身去,只留下华服高鬓的身影。
“这件事,本宫不做。”
佩儿犹不死心:“安妃娘娘……”
安玲容摆一摆手,转身向佩儿,决然道:“抱歉,本宫帮不了你。”
她见佩儿遽然变色,越加宁和道,“本宫知道你想报复祺贵人,只是本宫现在有心无力。”
安玲容说罢,旋身便出去了。
二人静静地站着,风声被两旁耸立的深墙挤得虎虎乱窜,发出呜呜咽咽的鸣声。
安玲容恻然转首,但见淳嫔携了侍女缓缓走来,大约是从养心殿出来。
淳嫔见了她们,忙福了福身,剪水双瞳清凌凌的,泛出由衷的欢喜殷切之情。
“安妃娘娘万福。”
安玲容端正容色,微微颔首。
淳嫔走到安玲容身前,楚楚的脸庞越加蕴满了自谦的神色。
“大冷天的,安娘娘怎么立在这儿,仔细着了风寒。”
安玲容的客气中带着疏离:“有劳淳儿挂心,本宫正要回去。”
说罢,她便径自要离开。
淳嫔侧了侧身,却并无让她过去的意思,只道:“安妃娘娘还是那么讨厌嫔妾么?”
安玲容淡薄一笑:“淳嫔这话,本宫却不懂了。”
淳嫔挥手示意宫女走远,道:“娘娘一直以为嫔妾是攀龙附凤不念旧情之人,所以屡屡冷淡嫔妾,却不知嫔妾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
安玲容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发,她扬起的唇角勾勒出不屑的弧线。
长街猎猎的冷风冷不丁地掀起她玉色长袍,配着纽子上系的青碧流苏金累丝缀明珠香囊,越发如云后淡薄的日光,渺渺不可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