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银面具光辉交错, 仅能以体型辨别各人,人群中一道身影高挑出众,与周身人划开泾渭分明的界线, 彰显了其身份不俗。
姜念兰陡然将目光投向那人,对方也直勾勾地望着她,微蹙着眉想着什么。姜念兰心尖一紧, 又放松了下来, 她做过伪装, 对方明显没能认出她来。
孟景茂不说话了, 身边的昌贤夹着尖细的嗓音接道:“王大人,你别忘了,你曾是太后娘娘的人,知根知底, 瞒不过旁人的眼。若你悬崖勒马,仍选择归属逸王,今日便可放你一条生路。”
王治延一拍脑门, 道:“原来是太后的人认出我,才导致我们一行暴露?”
“你只是一小部分原因,被你们幽闭的赵将军逃了出来,将来龙去脉都告知了总督, 这才真相大白。知晓你们必会在今日露面, 便按兵不动, 守株待兔。”
“不是我,那便好, 那便好, 不然我可是要担上大罪过了!不过我现在已迷途知返,你身边的主子却一脚淌入浑水, 要做那乱臣贼子么?”
昌贤气恼地竖起食指:“休得胡言!”
孟景茂一听他这贱兮兮的语气,便知他无法策反。裴斯鸣还在高处看着,他只能选择默不作声,暗地比了个动作,让昌贤莫要继续与王治延争执。
有人问道:“这几人与新帝有何瓜葛?堂主为何要抓捕他们?”
这番令人热血沸腾的豪言,正是叛军起义打的口号。
姜念兰狐疑地盯着她的面容:“你什么时候知道阿梁就是楚南瑾?”
安平王妃以往聒噪,关键时刻却没掉链子,并未喋喋不休地询问发生了什么,安静地跟随他们的脚步,寻到落脚之处后,趁着楚南瑾去处理伤口的功夫,竟还主动关心起面色惨白的姜念兰。
“各位贵客远道而来,本堂主荣幸至极,相信诸位都与本堂主有同一个想法。新帝并非皇室血统,不过是当年状元郎的遗孤,若不是先帝膝下无子,血亲浅薄,根本轮不到一个外姓人继承大统,先帝悯其孤苦,知遇之恩,却养出一头白眼狼,终被弑于太极宫,此等寡恩少义、狠戾不仁的行径,为天下忠君忠义者不耻,吾等枭雄,当率先锋将士揭竿而起,推翻暴君,复我姜朝!”
裴斯鸣是铁了心要杀了他们,不给他们任何活着离开的机会。
或许安平王妃自己都忘了,她的儿子姜尤与楚南瑾对立,她又有多厌恶楚南瑾,即便他们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也断不会说出夸赞的话。
“易回江山!”
“若是哥哥死在这里,念兰还会有一丝心疼吗?”
银质面具后那双幽冷的双瞳定格在阿梁身上,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安平王妃顿了一下,微微笑道:“既然阿梁是太子殿下,想必早已想好了退路,秦大人武功高强,绝不可能有闪失,你我好歹也是同生共死过,本王妃关心你两句,也是情理之中。”
也亏得她的愚蠢,让姜念兰一眼看出了她的破绽。
姜念兰臂上一紧,被楚南瑾揽住跃出几丈远,等她定了神,惊恐地发现他们原先所站的地面皲裂,窜出顶端尖锐的铁刺。
“我带辉儿去净个手,还请王妃不要随意走动。”
昭成帝的死讯传得突然,楚南瑾匆匆继位,在裴斯鸣的眼里更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垂死挣扎,贪恋几日来之不易的皇权。他在京城眼线遍布,认为楚南瑾虽一时稳住政局,却并不具有长久统治朝政的能力。
“陛下?!”
既然被发现了踪迹,藏在客栈的安平王妃与辉儿也不安全,来不及跟两人解释,姜念兰牵起辉儿,跟安平王妃说了句“跟上”,四人就匆匆忙忙地踏上逃亡之路。
姜念兰感觉身体有些凉,她不明白,在她亲眼目睹他杀了父皇之后,他为何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的身边,装成另一个人,重新骗取她的信任。
或许那时的他在心底暗笑她痴笑,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她的担忧、她的爱意,对当时的他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他只是想利用她来换取父皇的信任,降低太后的警惕,她以为的温情,不过是他千方百计筹谋中的一环。
裴斯鸣看着被他鼓动的众人,渐渐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楚南瑾早就发觉了她的存在,却在她出声的一刻方才睁眼,似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扬起一抹笑意,灼灼桃眼中,是能融化她的热意。
楚南瑾将她护得滴水不漏,身上连一点擦伤也无,他的身上却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往外冒着血水,追兵被拦截,他本可以处理伤口,却好似不知自己受了伤,完全不打算停下。姜念兰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想起父皇,终是没开口说出一句关心的话。
“复我姜朝!”
不等他们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回过神,裴斯鸣大手一抬,命属下发起攻势,一枚攻势凶猛的毒镖擦面而来,秦爻反应迅速,用剑鞘打落,堪堪削下一缕青丝。
否则也不会丢下乱成一团的政务,跑去寻那什么劳子玺印。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反而将自己推上另一条绝路,黄毛小子而已,只有姜尤那种扶不上墙的阿斗,才会觉得楚南瑾难对付,他只要翻一翻手,就能让楚南瑾深谋远虑得来的皇权,一朝成为泡沫。
“安平王妃有问题。”
是苦肉计吗?可如今的她没了任何利用价值,他为何还要护她?
这些质问止于唇边,终究是被更要紧的事情替代。
楚南瑾轻轻点头,姜念兰心里堵了许多话,却也知晓现在不是质问的时机,紧紧跟在他身侧,趁着二人合力打开突破口,迅速离开这片硝烟之地。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怵,像从头浇了盆凉水,方才的豪言壮语偃旗息鼓,慌慌张张地东瞟西望,担心局面会被扭转,而他们这些忠于月光堂之人皆会被打成乱党。
姜念兰点了点头,“原来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安平王妃愣了片刻,迅速道:“当然是秦爻告诉我的,莫非你一直不知?”
姜念兰往后一退,震惊的程度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人。
楚南瑾就在离山洞不远的清泉旁,仅用从裤腿撕下的布条草率地包扎胸`前受伤严重的地方,就靠着石壁闭目养神,任由血渍争前恐后地冒出,将他的膝处染得嫣红。
被他凝视着的王治延却没有丝毫退缩,梗着脖子瞪了回去,大有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裴斯鸣冷冷一笑,将视线挪回人群之上,不屑与他斤斤计较。
“方才有人提出的疑问,本堂主这就给大家回答。为何会知晓新帝不在皇宫,那是因为——他正在本堂主的地盘,陛下,您绑走并冒充我的客人,这笔帐,我们好好来算一算?”
裴斯鸣闻言,负手缓缓自高楼走下。人群为他疏散开来,众目聚拢,他站在人群最前端,拥着上位者的重重压迫感。
“太子……陛下,你先带着公主离开,我和王大人一起挡住他们,稍后就来与你们汇合!”
“你平时不是秦大人长,秦大人短的,怎今日没问起秦爻,反而关心起我来了?”
姜念兰停在不远处,不由得想起两人在迢县逃命时,他也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树干上,生命气息逐渐流逝,那时的她惶恐、失措,生怕抓不住他的魂魄,被鬼差拘了去。
“他就是新帝?!”
碾死一只蚂蚁废不得多大力气,裴斯鸣并不急着让下属动手,慢悠悠地朝众人揭晓答案。
惊诧声四起。
有秦爻和王大人开路,楚南瑾虽受了伤,却不致命,姜念兰认为这是他想让她心疼的把戏,心还是无法避免地颤动了一下。
她不理会他故作的可怜姿态,冷下脸问:“你为何要对父皇下手?”
“若哥哥告诉你,陛下没死,念兰的心,还会一门心思全是我吗?”
“砰”一下,她脑海炸开了烟火。
她早就有猜测,父皇尚存在世,让她亲眼目睹,是为了让裴斯鸣确信弑君之言属实,否则,以林尚和杜御史的气节,不该那么快倒戈,定是父皇提前交代过他们。
她只是在等他的一个答案,他亲口说出来的答案。他曾对她有过欺骗,他们之间是逾越不过的天堑,她不知自己放不下什么,但是在他将真相摆在她面前之前,她都要逼自己去恨他。
可是他问她,她还会不会再爱他。
姜念兰无法做出回答,又重复了一次最初的话题。
楚南瑾的笑意微显凄凉,他知晓,在她得知真相,得知他的利用之后,两人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可他不会放手,抓住一切机会去博得她的心疼,即便到最后她仍不心软,他也要强硬将她留在身边。
而他现在,只剩了最后一个筹码。
“哥哥流了太多血,念兰帮哥哥处理一下伤口吧。”
她没有对抗敌人的能力,与辉儿的安危全权系在他一人身上,姜念兰没法拒绝。
辉儿混过土匪群,并不害怕血腥,乖巧地蹲坐在一旁,姜念兰说需要什么,他就立刻寻来递上,还找到几种疗伤的草药,难怪王治延也夸他聪明能干。
楚南瑾沿途做过标记,不到两个时辰,王治延和秦爻就甩开追兵寻了过来。
没有过多的询问,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共同谋划如何逃离这里,外头都是追捕他们的官兵,他们只能走水路,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趁着渡口还未来得及严查,先离开主城。
山洞壁上映着幽幽火光,安平王妃忽然想起什么,紧张兮兮地说道:“对了,今日我在客栈时,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昭成帝还活着,就在这幽州主城内,若传言属实,那陛下是不是早就知晓裴斯鸣的阴谋,带来羽林军围剿……”
秦爻皱眉打断她:“莫须有的流言,时间紧急,王妃莫要耽搁。”
安平王妃瘪了瘪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不悦地反驳。
姜念兰沉思着望了她一眼,前者似有心虚,将头低了下去。
楚南瑾忽然道:“王妃听到的传闻不假,当日宫变,我与陛下一同出演了一场好戏,就是为了让裴斯鸣相信陛下已死,实际上,我与陛下早就怀疑到了他头上,趁着这个机会,陛下假死出宫,在幽州暗中调查裴斯鸣,现在正是收网之际,陛下正在渡口接应我们,我们速速赶过去吧。”
秦爻情绪内敛,却也在此刻掩不住眼底的喜色。
“殿下所说可真?”
“千真万确。”
王治延高兴地抚掌道:“这该死的裴斯鸣,让我们吃了不小的苦头,待回了京,定参得他狗血淋头,九族遭殃!”
言毕,几人调整好状态,匆匆忙忙地赴往与昭成帝约好汇合的渡口。
正逢小雨绵绵,天色阴郁。
往来经贸的商贾们脸色不大好,这般霉的天气,生意也不会太好。倒是经营雨伞的商贩笑意盈盈,唯一避雨的茶楼被人包场,他们趁机挣了个盆满钵满。
不知为何,姜念兰并不想在此刻见到父皇,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第六感作祟,她觉着若父皇现身,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