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柄纸伞罩着她,将她娇小的身体与雨幕隔开,脚下又垫了木板,即便雨势变大,身上也没湿半分,倒是她身边的楚南瑾,半边臂膀浸透,不知是否波及到了伤口。
她不禁抬头望向方才将他们拒之门外的茶楼,店家说有贵人包场,阁楼此时却空荡荡的,想必本想欣赏沿岸风光,却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计划。
安平王妃小声问:“陛……黄公子何时才到?”
楚南瑾淡淡道:“许是雨势耽搁,稍微晚了些。”
过了不久,他出声道:“到了。”
商街人影如织,众人举目望去,入目皆是张张平凡大众,令人过目就忘的脸,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国之君。寻迹无果,不禁各个面露茫然。
直到一行商队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内。
商队大多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众人随着楚南瑾的指向,目光落在队尾一个戴着斗笠、毫不起眼的小厮身上。
似是感受到许多道视线集于自身,他停下正在给马匹喂食的动作,抬起头,雨幕潇潇,被斗笠掩盖的面容恍然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那位就是黄公子?”安平王妃出声询问。
楚南瑾淡淡睨了她一眼,似是在责她明知故问。安平王妃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知晓自己的行为反常,怕被看出异端,缩到秦爻身边,再也不出声了。
他们要跟着商队一同登船,时间紧急,没有相认的机会。小厮牵着马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姜念兰紧了紧眉,心底有异样的情绪划过。
就在众人登上渡船时,一行骑兵领着兵卒踏着雨水赶来,很快将渡口围成天罗地网。
“接裴总督的号令,在接受盘查之前,所有渡船以及登船人员不得离开码头!”
一个个面若坚铁的士兵押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一旦对方稍有不配合,手上的长戟便会劈面而上。
姜念兰心下一紧,一路上的惴惴不安果真成了现实,她去望楚南瑾的神色,却发现他仍镇定自若,似是当下的情形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们有伪造的过所,又易了容,只是普通的盘查,他们能轻易蒙混过关。但这群士兵查完了一圈,仍不死心地又查了一圈。
自然又是一无所获,姜念兰轻舒了口气,以为就此躲过一劫,正要跟着其他人登船,安平王妃忽然攥住一名士兵的手臂喊道:“下三滥的玩意儿,竟敢对你姑奶奶耍流氓,看我今日不废了你的手!”
那士兵厉色道:“哪来的泼妇,胡言乱语什么?!”
安平王妃不知从哪儿来的劲,那士兵竟没甩开她的手,两人纠缠在一块,吸引来了领头官兵的注意。
他们的逃亡之路低调至极,不和旁人起半点冲突,安平王妃这一闹,直接将他们一众推向了风尖浪口。
领头官兵听人附耳说了什么,让属下将他们拦截了下来。
“几位的过所有些异常,要留下来继续接受调查。”他别过头,将剑指向商队末尾的小厮,“还有你,我们大人要见你,跟我们走吧。”
小厮纹丝不动,声音若粗石滚过般沙哑低沉。 “小人位卑,不知何时得罪过大人物?还请官爷指条明路,以免再次冲撞了大人。”
领头官兵眯了眯眼,面色不虞道:“让你去就去,啰里八嗦地干什么!”
见他仍不主动上前,领头官兵摆了摆手,身边的下属就要上前将其扣走。
商队里膀大腰圆的壮汉们在此时起了作用,庞大的身体将道路堵住。
“想要带走我们的人,还得先问问我们的意见!”
“你们还反了不成?若有阻拦者,都一并押走!”
“是!”
商队统共几十余人,却各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很快就占了上风。见手下人被打得落流水,一地残兵,骑在高马上的领头官兵脸绿了半边。
“饭桶,一群废物!”
就在此时,一道厉喝声自远空传来。
领头官兵险些被殃及摔下马,一脚蹬开撞上马屁股的手下,急忙整理着装,对着茶楼观景台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俯下首。
“总督大人,属下办事不力,让这群反贼如此猖狂。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将这群反贼尽数擒拿!”
裴斯鸣目光放远,落在商队末尾平平无奇的小厮身上,似笑非笑,阴冷至极,领头官兵以为裴斯鸣是在问责,两腿一哆嗦,滑稽地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眸光一闪,划过不为人知的精光,裴斯鸣慢条斯理地开口:“阁下若还有什么招数,请尽管使出来,没有我的准允,你们绝踏不出幽州城半步,我劝你们还是趁早乖乖束手就擒,以免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领头官兵腿都跪软了,才发现裴斯鸣根本没有看他,抹了一把虚汗,跟着狐假虎威:“听到没,总督在此,还不赶快乖乖把武器放下!”
话毕,又暗地嘟囔着,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能让总督亲自出马?
裴斯鸣又增援了五百精兵,两厢人马纠缠在一起,还有被无辜卷入其中的百姓,导致情势十分混乱,商队连连败退。
正在领头官兵以为胜券在握之时,远处海浪推来一艘帆船,巨大的旗帜在海风中飘荡,陈晔如一柄标杆立在船头,身后尽是待命的下属。
局势瞬息扭转,裴斯鸣不知昭成帝还埋伏了多少锦衣卫,现场的兵力定是无法与锦衣卫抗衡,只怪无法在一时之间将所有兵力都集结到此处,给了对方喘熄的机会。
他已与昭成帝撕破了脸面,若让昭成帝成功离开,回到京城下的第一道圣旨定是取下他裴斯鸣的项上人头。
“不知裴总督还有什么招数,请尽管使出来。”
昭成帝反将这句嚣张至极的话语还给裴斯鸣。
裴斯鸣脸绿了半边,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复又勾起一抹得逞的微笑。
“陛下今日是走不了了。”他拍了拍手,命下属押来两个人,“不知这两个人在陛下心底份量如何,够不够留住您呢?”
站在人群最后的小厮眼波平静,在听到裴斯鸣这番话后,情绪稍有波动地抬起眼脸,在望见扶栏前的人后,瞳孔不受抑制地颤了颤。
姜念兰亦是震惊不已,安平王妃不知什么时候被抓了上去,但她不足以用来威胁父皇。但站在裴斯鸣右侧的,却赫然是太后!
看见昭成帝的反应,裴斯鸣得意地笑了:“还是陛下不顾母子之情,执意离开,用亲生母亲和安平王妃的性命来成全皇权霸业呢?”
“裴总督与逸王情同父子,而今却擒拿他的母亲来要挟我,看来多年的情意是假,裴总督想要的,怕就是这皇权霸业吧。”
“陛下聪明,不妨直言,逸王不过是我名正言顺登位的傀儡,像他这样的愚蠢之人,怎配为君?果然有其子必有其母,若不是王妃好心告密,本大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找到了你们?”
安平王妃又羞又怒,她以为裴斯鸣要扶持姜尤登基,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他这一边,但怎想到,裴斯鸣会有这样的野心!
太后失望地望了她一眼,多年的偏宠与溺爱,让她蠢钝天真如此,而今自食恶果,也是她该有的报应。
只是她的皇儿还活着,是她从未想过的。
失而复得的喜悦在此时压过了对安平王妃的失望,太后用含着皇家骨气与威严的口吻扬声道:“皇帝带着锦衣卫立刻撤离此处,不要管哀家的死活,裴斯鸣包藏祸心,定要取下这逆贼首级!”
昭成帝的脚步没有挪动。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逝,两厢仍僵持不下,裴斯鸣没了耐心,命人将刀架在两人的脖子上,若昭成帝再不做出决断,就将阴阳两隔。
安平王妃悔恨不已,眼泪一直往下掉,不甘心道:“裴大人为何一定要这样对我?你与王爷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今后你也会是一抷骨灰,若你杀了我,到了地底,你有脸面去见王爷么?”
“用王爷来唤醒我的良知,王妃倒是走了一步聪明棋。我与安平王确实是过命的交情,若他仍在世,念在与他的交情,裴某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安平王妃眼冒亮光,以为裴斯鸣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料话峰急转,裴斯鸣残忍道:“可惜啊,王妃在安平王心里并无份量。裴某听闻了假公主林燕一事,你们一定很好奇,为何贤妃说林燕是她的孩子,昭成帝却一口咬定林燕不是他的种?”
在场众人都被吊起了胃口,此事成了一桩悬案,贤妃已死,林燕的身世无处追寻,不论是百姓还是官兵,都对林燕的身份兴趣至极,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论。
下一秒听到的话,让安平王妃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
“因为林燕的生父,就是你的丈夫!当初,若不是你心仪安平王,求了太后指婚,安平王本想娶之人是你的妹妹,深宫孤寂,安平王亦初心未死,两人有了首尾,这才有了林燕。可笑的是,这个暗地勾结得来的孩子,被你们当成掌上明珠,做了十几年的公主。”
“不,不可能,王爷他……”
接二连三的巨大打击,让安平王妃濒临崩溃。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以为幸福甜蜜的几年,却不过是一场笑话,她在王爷心里,从未占过一分一毫的位置,甚至她的妹妹和她的丈夫搞到一起,她还傻乎乎地替他们养孩子!
姨母说得对,她是蠢,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太后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一心疼爱的两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来,是她的失职,她已对这人世没什么眷恋,只要她的皇儿能够全身而退,她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没什么遗憾了。
两条泪痕纵过,太后闭上双眼,带着慷慨赴死的微笑,高声道:“下手!”
她被送来幽州成为筹码,是裴斯鸣的盘算,在知晓皇儿未死,而她可能会成为连累昭成帝的牵挂后,她就想好了退路。她放下`身段,央了孟景茂一件事,若真走到这一步,希望他能寻来一位刺客,在昭成帝作出决断之前杀了她。
条件是,即便裴斯鸣兵败,也会保孟国公府上下平安。
孟景茂并不认为裴斯鸣能造反成功,但他无法左右父亲的决断,思量再三下,还是决定为国公府留条后路。
两柄利箭凌空而来,彻底打乱了裴斯鸣的计划。若昭成帝答应为太后留下,这将省去许多麻烦,但若他选择离开,两方必定掀起战火,比起动用兵力,自是和平谈判为上佳之选。他想让下属去挡,可箭的速度太快,等反应过来,箭尖已直逼面门。
安平王妃失声喊道:“秦爻救我!”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秦爻先有了动作,他像在逐星,动作快而迅猛,朝着利箭射往的方向。
太后侧头深望,纵然安平王妃让她失望,可这张面容神似妹妹,又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教她所有的愤懑化成一声叹息,无声地消逝风中。
迷蒙的视线里是秦爻冲来的身影,她不禁想起,昭成帝还年幼时,他也是这般义无反顾地护在她们娘俩身前,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有他的照拂,安平王妃即便没了娇生惯养的生活,也能安稳地度过下半辈子。
太后对秦爻的武功很有信心,包括裴斯鸣亦是,他见属下阻挡不及,便任由秦爻去挡箭。
可谁都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