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相识(三合一)
◎阔别三年,那人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帘。◎
幽幽烛火跳动, 裴辞冰的眉心似乎被烫了一下似的,轻微蹙了蹙,随即松开。
他抽回手:“我没什么心病。”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郁几言点到为止,他刚把药膏塞进药箱里, 就见那抹玄衣身影擦肩而过, 扬长而去, “……你干什么去?”
裴辞冰头也不回:“被你这药味儿熏得头疼,出去转转。”
医者本能让郁几言脱口而出:“现在是深更半夜,按照作息时辰你该休息了。”
裴辞冰已经溜没影了。
晚风吹进空荡荡的屋子,郁几言收回目光,回望到那熟悉的高台与墙壁,火烧的余迹依然还能看出一星半点儿,曾几何时, 姜昭越曾端坐在这方高台之上,裴辞冰和林故渊立侍左右, 一个一身紫衣张扬狂放, 一个一袭白袍内敛温和。
好好的一个家, 怎么就散了呢。
郁几言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准备去找找林故渊。
扶影就看不得他这副样子,把草茎捏在指尖“啧”了一声:“你要想见裴辞冰就去见嘛,大不了就是打一架咯,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小夫夫也一个道理,你看开点儿。”
“你都是哪学来的这些路子,逛酒楼喝酒,你都跟谁学的?!”
扶影是真的没理他,转头找了张桌子,拎起骰盅就开始天乱坠地乱晃,手都晃出了虚影,看得宋怀顾一阵眼晕。
宋怀顾噎了下:“……别这么叫,我不是城主。”
扶影拽着他的袖子,七拐八拐冲进人群,夜市灯火如海,他们两个人如同两叶小舟,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又在合适的时候,扶影先蹦出来,然后拽着宋怀顾脱离人海。
宋怀顾看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别开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扶影说得对,这里面确实不是个喝酒的地方。
宋怀顾只好做一个请便的手势,自己找个地方坐着休息去了。
你闭嘴。
他从薄野临那里听说了裴辞冰的近况,也知道了天水台的变动,与世间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的,那样明媚的一个裴少宗主,怎么会忽然性情大变至此。
“这是一种时新的游戏,你不懂。”扶影眯了眯眼,故作神秘,“就在你散灵力为了救温棠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早就日新月异了,宋城主,你与时俱进一下吧。”
宋怀顾:“……”
扶影漫不经心道:“我是不懂,但你不就是想找个不懂的人来陪你玩儿么?那你还算找对人了,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故渊就跪在裴辞冰的卧室外头,月光在他身上披了一层薄薄的霜,整个人形销骨立。郁几言那股子悲天悯人的心肠又软了下来,快走了两步, 来到他的身后。
郁几言眉眼一沉, 伸出去的那只手猝然收回, 可是已经来不及, 林故渊猛地回头,和他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惊讶、诧异、不可置信充斥在眼睛里。
她的表情一变,一向有些冷漠的长相顿时活色生香,那眼睛里的绿色都跟着荡漾起来,宋怀顾直觉不对,却已经来不及拒绝。
囚禁姜昭越、宣扬其病重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林故渊长跪天水台,裴辞冰却对此不理不睬。窗户留了个缝,冷风钻进来,宋怀顾打了个寒颤回过神,他永远记得林故渊病重时天水台灯火通明的夜晚,也记得裴辞冰说过,小时候林故渊生病,都是他陪着过来的。
于是他目光平移,打量了一下四周。
“我说了,谁也没教我,自学成才。”扶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快来吧,你玩不玩,不玩在一边待着,看着我玩。”
怎么会不再心疼了呢。
宋怀顾撩开纱罗露出一丝视线,眼前的酒楼灯火如昼,里面喧闹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传来叫好声,接着,丝竹管弦适时接上,伴着女子曼妙的舞姿翩然而起,美轮美奂,不似人间。
里面男人女人都有,看那架势,并不是成双成对出入的,大有不认识的凑成了一桌,他们进行的活动也非常简单,晃骰子,压点大点小,输了的要为赢了的点一支曲子,届时,歌舞伎们就会站在高台上,为兴高采烈的场子再添一抹漂亮的颜色。
宋怀顾收回目光,晚风拂开一些痕迹,让他那双淡紫色的眼睛望出来,准确无误地表达了三个字。
他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听见林故渊说道。
荆州的夜色远比万妖城热闹,他想起最后一夜的上元节,外面的长街也是如此这般热闹非凡、人山人海,只是那个时候他身边还有人会嘱咐他不要乱跑、等自己回来,如今,再也没有人站在他身边了。
越来越冷了,郁几言想。
“谁也没教我,我自学成才。”扶影正了正自己的领口,“再说了,什么叫喝酒,你进都没进去就知道人家在喝酒,你好过分啊你,太武断了吧。”
“有时候,在最幸福的时刻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抱孩子的动作那么熟练。
宋怀顾:“那你告诉我,里面在做什么?”
扶影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他掌心揪下来,面对宋怀顾的质问,难得地顿了顿。
宋怀顾眼角抽搐:“……这些你到底都是跟谁学的。”
*
“你现在那小身板如果半夜不睡觉,还能扛得住吗?”
宋怀顾那半只脚就收回来了,并且攥住了扶影的领子,把人往回拽。
“……我不是怕疼。”
“早晚都会是。”扶影却没纠结,抓着他往回走,“不信你就跟我来看看啊。”
冷不丁地,最后一面在禁地之中,林故渊那张绝望的面孔又钻入脑海。
扶影若是能够听她就不是扶影了,她一个箭步蹦回去,手里拿着草茎乱晃:“亏你还是个妖,天天考虑那么多干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想找什么就去找,你本体不坏,多重的伤都养得好,你犯什么怵。”
深夜的荆州城依旧喧闹,扶影嘴里叼着草茎漫不经心地晃在前头,没有得到回复,她转头一望,幂篱下的宋怀顾目光偏移,已经不知道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扶影叉腰:“到了。”
“你今天回来得够晚。”
“你让他继续活下去,他会痛苦的。”
为什么……
宋怀顾的手指渐渐蜷缩起来。
林故渊是知道了些别的什么事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声熟悉的叫嚷声把他拽回现实。
“小宋!你过来!!!”是扶影。
扶影无论是按照化形时间还是人身时间来算,都要比宋怀顾大,再加上他们处于荆州地带,万一让天水台发觉什么可不好,所以喊一声小宋无可厚非。
但宋怀顾还是觉得了一丝无奈,这些年,扶影的性格越来越跳脱、越来越捉摸不透,有时喝得酩酊大醉、语无伦次的是她,有时过分清醒、冷心冷情的也是她。
宋怀顾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扶影按在了桌前。
“你来一把,你手气向来比我好。”扶影双手压在他肩膀上沉了沉,“我就想听一曲梅三弄,怎么就那么难?”
“梅……”宋怀顾无语地看着她,怎么品都觉得这丫头是故意的,“……我回去给你弹行不行?”
“不行,你弹得哪有姑娘们好听。”扶影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语气带了一丝威胁,“摇个骰子,帮姐一个忙,不行吗?”
宋怀顾彻底无奈:“……好好好,我摇。”
骰盅还带着扶影掌心的温度,他五指刚刚握上,就见对面的人被一把拍住了肩膀,那只手带着半掌手套,白皙的手背自黑色的手套下露出,像是在遮掩什么伤痕。
于是宋怀顾的对面就换了个人。
那人说:“我来玩一把。”
那一刻,宋怀顾不想承认的是,他心如擂鼓。
阔别三年,他灵力损失大半,几乎没什么心力去看一眼裴辞冰过得好不好,所有的消息都是来自于他人之口,然后他再沿着记忆的痕迹,一点一点去试图描绘出那人的模样。
而此时此刻,那人的模样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帘,手指和部分手背被黑色的布料包裹,自如地撑在台面上,可宋怀顾就是记得,当年那双手是如何从狼妖手下把他揽走,又是如何拉动重弓,送了他一整个荆州城的烟夜幕。
裴辞冰瘦了,眉眼比三年前更加深邃,那双眼睛也不再澄澈,带了许多宋怀顾看不懂的东西。
他握住骰盅,示意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小厮:“可以开始了吗?”
小厮忙不迭赔笑:“裴宗主赏脸,自然可以。”
裴辞冰抓起骰盅,对宋怀顾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一瞬间什么都想不到了,宋怀顾麻木地抓起骰盅,骰子和骰盅碰撞的清脆声充盈着整个世界,幂笠下,宋怀顾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表情,也知觉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动作。
等他回过身,两枚骰盅已经落在了桌面,裴辞冰掀开缝隙自己瞧了一眼,慢悠悠地笑了。
“我压大,阁下先开?”
宋怀顾感觉到扶影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紧了紧。
他翻开自己的骰盅,五个六。
裴辞冰挑了挑眉,吹了声口哨:“小兄弟手气不错。”
宋怀顾浑身的血液几乎冻住,裴辞冰漫不经心地掀开自己的骰盅,一二三四五,排列得整整齐齐。
扶影没忍住:“这你还压大?”
裴辞冰仿佛像是才看见她一般,扫了她一眼:“本宗主想压什么压什么。既然赢了,自己挑一首吧。”
他的目光在扶影身上根本未作停留,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般,宋怀顾心生疑窦,他带着幂篱又捏了变声诀,听不出看不出很正常,可扶影……没道理裴辞冰不知道她是谁。
扶影冷笑一声:“裴辞冰,你当了宗主之后,好大的威风啊。”
裴辞冰把戏曲单递过来,却是送到了宋怀顾面前:“我岂非一直都是如此威风?”
扶影嗤笑一声:“你原来可不这样。”
“原来?”裴辞冰转着骰盅,“我认得你吗?”
这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宋怀顾接过戏曲单的手一抖,裴辞冰注意到了他这一细微的变化,微微一笑。
“你抖什么?”
“用你管?”扶影抽过戏曲单,切断了他们两个之间的接触,裴辞冰见东西抽走也并不焦急,双手一叠倚在脑后,那姿势舒坦得仿佛像是倚靠在太师椅上。
“本宗主见到的人多了去了,若是人人都要记得,我就不用做别的事了。”裴辞冰缓缓道,“还是说,姑娘,我与你有一段情缘啊?可使不得,在下已有宗主夫人,每日在天水台好吃好喝供着,我可不敢造次。”
他嘴上说着不敢造次,那表情和语气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性格乖张、威慑性强,饶是没有接近他,那股子压迫感和威慑力已经传了过来,不用说旁人,端说一旁侍奉的小厮,见他们僵持半天,宁可不做生意了,也愣是没敢多说一句话。
扶影单手悄悄压在宋怀顾肩膀上:“夫人?你有道侣了?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小丫头,你查逃犯呢?”一旁的小厮终于按捺不住,别的他不担心,唯恐那个笑眯眯闭目养神的裴辞冰下一刻奋起暴怒,届时整个楼都得遭殃,“这是我们天水台大名鼎鼎的裴宗主,人家接任掌门的时候荆州城大庆,顺带着结了道侣有了夫人,琴瑟和鸣,你自己孤陋寡闻,可别捎带我们!”
说完,他又笑眯眯地冲裴辞冰道:“当时发下来的喜,小的愣是没舍得吃,供了好几天,只求沾沾您的喜气和贵气。”
裴辞冰微微睁开眼,抽出一只手,一把捏住了那张谄媚的脸,力道之大将他两腮都按了进去,嘴唇挤出一个奇怪的形状,还要努力地陪着裴辞冰笑。
裴辞冰真的在笑:“早说啊,这么恭喜我,连几块喜都舍不得吃。”
那小厮合不上嘴,口涎都快要流下来,但又不敢沾染裴辞冰一星半点,于是只能微微仰头,呜咽着点点头。
裴辞冰继续笑:“可惜了,当日大婚,有一道菜我一直想着,结果一直在喝酒,一口都没吃上。你这么一提那日的事,我倒是有几分馋了。”
小厮含糊道:“什……什么?小的这就去安排。”“猪、舌、头。”裴辞冰笑容猝然一收,左手自腰间一划,一道雪亮的光闪过宋怀顾的眼睛,那是一把尖刀,如今尖锐的刀口正对着那小厮红艳艳的舌头,眼瞧着就要被削下来!
“住手——!!!”
一股腥骚味传来,那小厮已然被吓得尿了裤子。
喊话的是宋怀顾,裴辞冰冷冷地转眸瞧他,依旧没松手,可也没再动手。
他打量他一会儿:“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但你这声音,也是有够难听的。”
宋怀顾感觉到扶影的五指都快压碎了他的肩膀,她在让他别出声,他知道。
“……今夜阁下兴致高昂而来,何必败了兴致而归呢。”他稳了稳心神,“再者说,他也没犯什么错。”
“让我不高兴了,就是他的死罪。”裴辞冰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缓缓放下了刀,“不过,既然今日我与阁下玩了一局,也算是有缘,再加上阁下`身后那位姑娘……倒确实瞧着有几分眼熟,如此这般,我也就放过他一马,让他哪里来的,滚哪里去。”
裴辞冰往后一推,那小厮摔了个四仰八叉,鼻涕眼泪滚了一脸,连忙捂着裤子跑了。
宋怀顾依旧在盯着他,裴辞冰收了刀起身,像是终于玩够了。
“我说姑娘,你点好了没?再点不好,账你自己结。”裴辞冰活动了一下手腕,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顿住了脚步,“对了,阁下,你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
“我没有败了兴致,一点都没有。”裴辞冰冲宋怀顾阴恻恻一笑,手里银锭划了一道弧线扔在桌上,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