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阎王终于走了,酒楼里面的其他小厮才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残局,宋怀顾依旧抓着骰盅,几乎要把那木制的骰盅捏得粉身碎骨,还是有大胆些的敢上来搭话。
“两位,今晚实在是……您点吧,我们裴宗主就是这个脾气,别被吓到哈。”
“就是这个脾气?”宋怀顾的声音从幂篱下飘出来,听不出喜怒,“我竟然不知道,他居然是这个脾气。”
小厮一面收拾一面叹气:“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之前他虽然脾气暴躁些,但还有几分道理可讲,自从三年前那把火,烧死了他的第一位道侣,后来不知怎么,又和姜宗主、林公子翻了脸,性子就变得喜怒无常,平日里,我们都不敢触他的霉头。”
扶影也没了听曲的心情,把本子塞回了小厮怀里:“……知道了,我们先走了。”
她拽起宋怀顾的胳膊,那人仿佛愣住了一般,一时间,扶影居然没能拽得动。
扶影小声道:“走啊。”
宋怀顾大梦初醒,起身一起离开了这家酒楼。
已经到了后半夜,大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一些小摊没收干净的残余在晚风中寂寥地飘拂,扶影和宋怀顾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比夜色还要沉默。
良久,扶影才开口:“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裴辞冰为什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宋怀顾没说话。
扶影又道:“他又大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几日我不在荆州,但我觉得不一定是真的……吧。”
宋怀顾还是没说话。
扶影站定转过身:“宋怀顾,你能不能说句话?”
宋怀顾也站住了脚步,他缓缓掀开幂篱,月光下他的紫色眼瞳复杂又哀伤。
“我要回一趟天水台。”
扶影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恨铁不成钢一般转过身,斩钉截铁下了结论:“完了,疯了。裴辞冰疯了,你也疯了,你俩还敢再配一点吗?”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你当我是在跟你开玩笑?!”扶影那双眼睛大大地瞪着他,里面的绿色都快沁出血来,“宋怀顾,今时今日你看到了,裴辞冰那个疯样子,你现在去天水台不是找死是什么?你信不信,你前脚进了天水台,后脚你就能被裴辞冰生吃了。”
宋怀顾叹道:“哪有那么严重。”
“这还不严重?”扶影转着他绕了好几圈,要不是为了某些人,她这辈子就没这么劝过人,“裴辞冰原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儿,现在这般愈发有恃无恐、横行霸道,你真以为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宋怀顾,我之前以为你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却想不到你居然在裴辞冰身上会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四个字说出口,宋怀顾的神情明显恍惚了一下。
“一错再错。”
是了,目的不纯和天水台联姻是错,他有任务在身又动心动情是错,他和裴辞冰之间,根本就是一错再错。
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裴辞冰有他的人生路,宋怀顾也有他的阳关道。
他们就该像两条平行线,再不相交也永不相交。
只要宋怀顾舍得。
扶影目光自他耳垂上挂着的紫色吊坠收回,觉得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索性找了个干净些的路边,一撩衣袍坐了下来。
“坐着。”扶影指了指一旁的空位,语气和缓了些,“我倒不是说别的一错再错,我是不想让你往火坑里跳,你巅峰时期尚且能和裴辞冰一较高下,可眼下你灵力削减大半,去了和找死没有区别。”
她叹了口气:“而且,你真的觉得裴辞冰没认出我来吗?他在过来之前,目光和我对视了。”
方才,扶影刚刚嘱咐宋怀顾自己要听梅三弄,结果一抬头,就和那双锐利的眼睛视线相撞,再带宋怀顾走已经来不及,裴辞冰已经拨开那个人坐了下来。
仓皇而逃显得更加惹人生疑,倒不如见招拆招,扶影和裴辞冰两厢拔河,步步试探,步步为营。
扶影摊开手掌:“他就是为了布局啊,你看,你现在是不是有上钩的迹象。要我说,他对那小厮的那些动作,也都是演给你看的,怀顾,人心叵测。”
宋怀顾无意识地拨弄着耳坠,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反正扶影说得口干舌燥。
良久,宋怀顾放下手指,在夜风中搓了搓,渐渐升温。
“扶影。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道理我都明白。”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可你知道吗,你说得越多,我就越觉得难过。”
“裴辞冰,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人的。”
他是那个说拳头硬才是道理,不在乎联姻的少宗主。
他是那个耍小聪明想查宋怀顾,结果误打误撞撞出了温定兰的牌位,于是别别扭扭大半夜拎了两壶酒找他来求和的少宗主。
他是那个觉得自己误会了宋怀顾、贪恋着宋怀顾、又别扭地不知道如何向宋怀顾表达自己的心意,于是只能借着新春佳节之际,送他礼物,劝他莫想家的少宗主。
这些,都不是眼前那个裴宗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宋怀顾的手指轻轻抵在耳坠上,它温柔地摸着他的指节,像是旧时岁月里,那样暴戾的人也曾温柔吻过他的耳垂。
“我想去查清楚。”
扶影抱着腿,怔怔地看着他,宋怀顾像是已经下定决心了似的,他施施然站起身,踩着夜色要走。
“啪”,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扶影坐着没动,只是伸手拽住了他:“……有事可以找我,随时,随地。只要你需要我。”
宋怀顾轻笑一声:“好。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些逛酒楼的本事是和谁学的。”
扶影松开了手指,抬眼望去,明月清幽。
*
宋怀顾休整了几日,起码那些卸掉的灵力已经不能阻碍他的日常活动,他才跑到薄野临那里,说了自己的打算。
薄野临皱着眉瞧他。
“我真的没事了,虽然现在和裴辞冰交手可能还是占不了上风,但实在不行,逃跑还是可以的。”宋怀顾苦笑,双手一合一撑化出一柄长枪,“喏,凌寒也可以化了,之前连它都化不出来的。”
薄野临还是没有点头,那眼神里有着无尽的不同意。
对峙半晌,他揉了揉眉心:“说说你的计划。”
“其实我也没那么冲动,要直接冲到裴辞冰面前去问他到底发什么癫。”宋怀顾想了下,“其实最大的突破口不在裴辞冰身上,而是在林故渊身上,三年前我闯禁地的时候,总觉得这小子知道什么事,但他一直谁都没有说,现在天水台发生如此变故,估计与这些事脱不开关系。”
“他已经跪了好久了,裴辞冰是个晚睡晚起的主,他就每天趁着裴辞冰还没起床的时候就去跪,一直跪到裴辞冰熄灯,一点风声都没有,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道到底为什么。”
薄野临抿了抿唇:“但就他那个身子骨,一直这样也没出什么事,蛮稀奇的。”
“我——”
“薄野临,我人已经选好了,你——”
宋怀顾诧异地看着唐梨撞进来,对方也是一脸惊愕,似乎没料到他能在这儿,面面相觑之时,唐梨先别开了目光,转头匆匆要走。
“没什么,你们先聊,我一会儿再来。”
“唐姐。”宋怀顾出言叫住了她,转头问薄野临,“是有什么任务吗?”
这几年薄野临有些想退隐的意思,并打算放权回宋怀顾手里,是以一般来说,这种由唐梨带队、还精心挑人的“大事”,不免都要和宋怀顾讲一讲,起码让他知道万妖城最近的动向。
唐梨的回避很明显,薄野临似乎也不打算开口。
宋怀顾再度确认了一遍:“临哥?”
“是我让唐梨带人的,不是什么大事。”薄野临对上宋怀顾怀疑的目光,他这话一说完,宋怀顾的狐疑表情更重了,“……好吧,瞒不了你,是为了幽兰。”
许久没怎么围绕着他的两个字再度入耳,反倒添了一丝陌生感,宋怀顾第一反应是愣住了,然后才明白过来他们想要做什么。
“你们想现在把幽兰带回来?”
“怀顾,不是你想的那样。”唐梨急急忙忙拦在他们两个之间,“幽兰现在还牵连着裴辞冰性命,我们没想擅自出手。只是天水台易主,幽兰也换了地方存放,我们只是想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宋怀顾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意识到她会错了意,薄野临和唐梨都不是什么残忍的人,他从未怀疑过他们会为了幽兰而不顾旁人的性命,于是露了个无奈的笑容。
“我没这个顾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蛰伏了三年,又忽然对幽兰动起了心思,按照你们所言,天水台如今的架势,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极易出危险。”
“因为幽兰毕竟是万妖城的东西。”薄野临沉沉道,“怀顾,我知道你和裴辞冰、和幽兰之间永远有解不开的结,所以我想在我退下去之前,能帮你尽可能地做一些事情。这样交付给你的万妖城,起码没有让你情义难两全的苦楚。”
他情真意切:“之所以瞒着你,是怕你多想,也怕你会束手束脚,最怕你要跟着去。”
薄野临的担忧没有错,宋怀顾的确是要跟着去,并且从薄野临说完这件事之后,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回屋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撞上温棠在他屋里等他,小小一只趴在他的床边,像只糯米团子,快要把他床头插着的枝揪秃了。
他一咕噜爬起来:“哥哥!”
宋怀顾摸了摸他的脑袋:“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也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他心疼地摸了摸宋怀顾的手背,“还疼吗?”
“小棠,哥哥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我。”宋怀顾蹲下来,“你现在要做的呢,就是好好修炼、好好长大,最近哥哥可能要出去几天,你有什么事就去找临哥,好吗?”
温棠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小声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哥哥,等你回来,你能带我去祭拜一下我哥哥吗?这么久了,我一直没能去看看他。他的墓碑在哪里呀?”
宋怀顾心里一酸,他将温棠拥入怀中:“等我回来,就带你去见见他。”
*
入夜,荆州天水台陷入一片沉寂。
裴辞冰熄蜡烛的动作稍稍顿了顿,隐隐约约看见外头还跪着个人,此时此刻夜色如水、鸦雀无声,他复又披上外袍,拎起一盏风灯,推开门走出去。
林故渊跪在那里,双目微垂,也不知是快要睡着了还是快要晕过去了。
裴辞冰举着灯笼照得近了些,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俯身靠近。
“林故渊?”
林故渊迷迷糊糊睁眼,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风灯,影影绰绰的光从缝隙中照出来,再往上看,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张张口:“哥。”
“行。”裴辞冰勾了勾唇角,摆了下手,“回去歇着吧,我去看看老头子。”
“所以他到底被你关在哪儿。”林故渊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晃了晃,“我真的很想知道。”
“林故渊,多了的别问别听,这是你能够留住一条性命的最佳办法。”裴辞冰斜他一眼,“你自己好自为之。”
他踩着夜色翩然离去,无尽的沉默和漆黑留给了站在原地揉膝盖的林故渊,这条路在他心里默念了许多许多遍,什么时候该转弯,什么时候该上台阶,他闭着眼睛都可以做得到。
没有人会想到,裴辞冰将“病重”的姜昭越安置在了他之前的寝屋,彼时那还是他和宋怀顾的新房,一扇屏风被他下了禁制,狭窄的一方天地,没有人可以探视。
姜昭越就被他关在这里,不见天日。
“笃”一声,裴辞冰敲开门,姜昭越已经睡下了,他面容平静、形容规矩地躺在榻上,双手交握叠放在腹部,清幽烛火照下来,面容透露出一丝经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看看是谁来了,这不是我的好儿子吗?”姜昭越闭着眼,说话的时候牵动着已经长长的胡须也一颤一颤,“裴辞冰,你可真有能耐,我自十岁开始养你,到如今已经十年,这份恩情,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裴辞冰不言,只是静静瞧他。
姜昭越终于睁开眼,躺着往上看,裴辞冰高大健命力蓬勃旺盛,皮囊之下蕴藏的是一个年轻又鲜活的灵魂,看得他垂涎欲滴,眼红发烫。
他当时怎么就这么做了抉择,如果当时把裴辞冰和林故渊掉个个儿……
“你看看,就是这种眼神。”裴辞冰终于说话了,“小时候,我总不明白你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我想过很久,到底是你对我的褒奖、赞扬,还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
“直到那天我才明白,你这个眼神,根本看得不是人。”
姜昭越轻轻地勾了勾唇角,但笑不语。
“姜昭越,你扪心自问,你养了我这么多年,你养的是人,还是器皿?还是蛊虫?”裴辞冰讽刺道,“每当想到这一层,我真的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你。”
“可惜你不能。”姜昭越又闭上眼睛,“你若是杀了我,你又能活多久,幽兰嵌在身体里的滋味好受吗?裴辞冰,我救了你、养大你,我是一定要回报的,你别以为这是一笔亲情账,不是,这是一笔交易,一笔实打实的、明面上的交易。”
裴辞冰咬了咬牙:“……我十岁之前的记忆,你到底把它们藏在哪了?”
“忘了就忘了,哪有管人要记忆的,你真有趣。”姜昭越慢悠悠道,“你承认吧裴辞冰,你这一生,无父无母、无爱无情,你的养父不把你当儿子看,你的道侣也不把你当爱人看。”
“你这一生注定鳏寡孤独、冷冷清清。”他睁开眼,露出雪亮的光,“现在是不是觉得,当只没什么感情的器皿,也挺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