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这个字眼,从八岁一直到十四岁,尤思嘉终于能说出口。
确定下来后,尤明就马不停蹄地帮忙办理转学手续,回去的日子定在四月的一个星期日。
前一天的周六,尤思嘉上完课后去了程圆圆家里,拎着两份冰沙。
菠萝冰沙堆成绵密的小山,在玻璃盘里融化成涓涓的溪水,程圆圆握着勺子边哭边打嗝。
尤思嘉又抽了几张纸过去,安慰她:“圆圆,你要勇敢一点,我家离这里好像不算特别远。”
“那、那你回去,我能去找你吗?”
“当然可以啦,”尤思嘉继续道,“那皮皮就交给你了,如果你爸妈不让养,你就送给别人就好了。”
程圆圆红着眼睛点头。
陆泽铭骑着山地车慢悠悠回家,他骑车时喜欢听歌,白色的有线耳机从口袋延伸出来,绕过上衣,贴着领口。
春日夕阳下坠,比往日更加暖洋洋,住宅区宁静安详,小道僻静,空无一人,只剩下红砖墙上缠了嫩黄色的蔷薇花,微风轻拂过来,花瓣呼啦啦往地上落,有人不懂怜香惜玉,正蹦蹦跳跳地从花瓣上无情踏过去。
陆泽铭刹住了车,把耳机拽下来。
与此同时,他看到前方的尤思嘉走着走着,突然把书包卸下来,像个中二少女一样,拽着带子摇晃了几下,接着伸手就把书包往天上抛。
抛上去的书包碰到蔓延出来的花,坠下去时带走几朵花瓣,尤思嘉跑过去接住,随后重复刚刚的动作,继续抛上抛下,乐此不疲,嘴里还念念有词。
陆泽铭往前骑了几步,到她后面才听清楚——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李白,《蜀道难》”
尤思嘉刚背完这句诗,再次落下来的书包突然张开了嘴,里面的书本呼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
陆泽铭见她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被砸了个满头,又忙不迭地蹲下来满地去捡,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他下了车,快走两步过去,瞧着满地的书本,勉为其难地蹲下去和她一起捡。
尤思嘉边捡边转身,而他刚好去捞她旁边的那本书,两人碰巧头撞在一起。
尤思嘉接过他手中的书,捂着脑袋说了声谢谢。
随后她起身抖了抖书包,哼着不知道是什么调子的小曲,继续晃悠悠地往回走。
陆泽铭愣在原地,后知后觉一般,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周日清晨,尤明开车送她到了汽车站。
在尤思嘉还没下车之前,他清了清嗓子:“这些年我们吃穿用度,都没亏待你。”
“你回去呢,我和你妈也过意不去,往你爹卡里打了几万块当之后的学费,然后你妈昨晚上也给了你点零花钱。”
尤思嘉抱着书包点点头。
尤志坚同尤明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会在八点来车站接她,但此刻已经过了十分钟,对方还是不见踪影。尤明打了个电话没打通,便看了看表:“我待会儿还有事,我把你爹电话给你,你在车站等他。”
尤思嘉继续点点头。
于是她从后备厢掏出一个装衣服的大行李箱,一个手提袋,背上大书包,臂弯还挂了一个手提袋,站在汽车站旁边等着。
等尤明驾车扬长而去后,她费了好大力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给尤志坚拨电话。
从八点等到十点,电话拨了三个,仍旧无人接听。尤思嘉只好拖着大包小包,看着指示牌,自己独自往站台走。
去春河镇的汽车在倒数第二辆,候车时间即将结束,坐在前方的驾驶员已经启动发动机,整辆大巴就像一个风中不停抖动的破旧纸盒子,轰隆隆的声响连带着前门踏板和屁股下的座位一起震颤,尤思嘉抱紧自己的行李,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抵达春河镇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尤思嘉从脑袋里搜刮出小时候的零星记忆,选择在镇中心下车。
春日风大,沙土漫天飞扬,她灰头土脸地颠簸了一路,刚下车就被喂了一嘴沙子。
尤思嘉“呸呸”吐了两下,又重新摸出手机,怀着有枣没枣捞一杆的心情再次拨出去电话,她一边听着“嘟嘟”的声响,一边打量着下车的地方——
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下车的地方,往北走几百来米就是春河中学,她以后就要在这里上学了。而今天上午应该是春河大集,到了下午人流逐渐稀少,这才露出马路沿子后面破旧的店铺。
不出意料地,话筒传出来的仍旧是冷冰冰的机械女声: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播……”
尤思嘉在路边瞅了半天,把行李拖到对面,最后决定问一下路。
路两旁扎着一排这种半新不旧的铺子,左边是一家卖化肥的店,右边则是一家又小又窄的修车行,门头都是齐刷刷的红底白字,掉漆的掉漆,坏字的坏字,倒透露出整齐的丑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