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车灯打开,仍旧照不清前面的路。
从下午一直骑到晚上,没什么目的地,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或许知道,但是他感到异常疲惫。
摩托车的买家已经联系好,对方这两天催他见个面,他推了两次;因为住院的事情,姥爷每天又开始醉酒寻事;张老大托人来找他,想让他寒假去帮忙;陆新民已经来了清河镇,最近也给他打了两次电话。
这些杨暄通通都不想管了。
他这几天干脆没回家,直接躲进李满家的网吧,困了就跑到尤思嘉上自习的小屋睡一会儿,醒来就戴上耳机坐在电脑前听歌打会儿游戏。
唯一的好消息是尤思嘉心情转好,这几天开始给他打电话,叽叽喳喳地汇报,说自己见了姐姐、看了什么电影,还和程圆圆去了一中转了转,提前去以后的学校踩点。
杨暄窝在沙发里听着,时不时“嗯嗯”回应两声。
“你呢?”
电话里传来尤思嘉的声音,杨暄像刚跑神回来,他连忙直起身子问:“嗯?”
“我去市中区上学,你去哪呀?”
杨暄握着手机,另一只手背蹭了蹭鼻尖,整个人缓缓往后仰。
他最终没回答尤思嘉的问题。
很多时候他自己也不敢问自己,只是这个问句落在心里,飘来飘去总是没有底。
尤思嘉走了有一个星期,杨暄去了镇上的羊肉汤馆。
这家店颇出名,外面停着不少外地的车牌号。
杨暄抱着头盔进去,沿着木质扶梯上二楼,手边的包厢按着节气命名,大寒、立春、雨水、惊蛰。
他停住,伸手一掀帘子,整个人弯腰探身进去。
里面一张大方桌,陆新民自己一个人坐在上座,面前摆了一碟炒羊肝,一碟拌羊肉,两碗清汤冒着热气。
陆新民撕了烧饼丢进碗里,抬眼看他:“坐啊,都这么大小伙子了,还愣着?”
杨暄这才坐下,捞过另外一碗汤,埋头吃起来。
他吃到最后身上已经出汗,抬头,刚好看见陆新民在对面早就放下筷子,正无声打量他。
陆新民鬓边已经全白,但精神状态很足,保养得当,目光炯炯有神。
杨暄拿纸巾擦了擦嘴,慢慢说了自己的想法。
对方耐心听完后,笑了一声:“我来找你,可不是听你支支吾吾说这种借钱的事情。”
杨暄回看他。
“你姥姥姥爷都老了。你小时候,我可以理解你是和他们感情深厚,你对从小长大的地土地有感情,所以你放弃更优越的条件回去,因为你那时候是小孩子。”陆新民看着他,好像要看进他心里,“杨暄,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你难道没自己的想法?你不为自己考虑?再这样下去,你能有多大出息?”
杨暄垂下了目光:“我姥姥——”
对方打断他:“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甚至可以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你跟我走,改姓陆,以后——”
杨暄直直地看向他:“我姓杨,我是我妈的儿子。”
“你妈,”陆新民哼笑了一声,“你想要钱,又想要理。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两全的事情,你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但是我可以慢慢教你。”
从小到大,这都算一个不可触碰的疑团,但从他人的只言片语和各方的虚实态度中,杨暄其实逐渐拼凑起了当年的真相。
“所以,”他吐字艰难,“我妈当年……是被强迫的,对吧?”
陆新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喝了一口热水。
杨暄起身要走。
“因为这样,你姥爷不希望你跟我,”对方喊住他,“假如我是你邻村的人,我儿子干了这件事情,他大可以找人来把家砸了,替闺女讨一个说法。”
杨暄按了按手指,只能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他压抑着语气:“是,你很厉害,你很有钱,其实你已经教会了我很多了。”
陆新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你让我知道,制定社会规则的就是你们这群有权有钱的人。”
陆新民哈哈大笑起来,颇为欣赏他:“但你姥爷是穷人,人穷还有自尊,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他除了能用酒精麻痹自己,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控制你。”
“从开始你就看不起我姥姥姥爷,”杨暄说,“你看不起穷人,更不把女人当人。”
至于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自己,无非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着和陆新民一样的血,为了血缘的延续,这算是陆新民自恋的反射,总归不是为了他自己。
杨暄回头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掀起帘子离开。
他继续骑着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驶过镇上,往更远处开,起起伏伏的山脉被落叶般的寒霜凝住,风也带着刺刺的冰凌。
郁气难平。
隔着老远照亮尤家村的小道,杨暄心情舒畅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