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古艳歌,汉,佚名。
据说出自《诗经》,杨暄也不懂什么含义,但是这一出着实把他唬住了。这让杨暄觉得高老师是个文学气息极其浓厚之人。
毕竟春河镇的学生日常就是抽烟、恋爱、打群架,所有的老师都见怪不怪,更懒得和他们说什么,不在学校犯事就是他们的最低要求,大部分老师都是讲完课把粉笔头一扔,夹着课本回到办公室靠着墙面喝茶聊天,而第一天如此郑重其事、玄乎其神的老师并不多见。
但高老师的文学气息也只是体现在上课时的严肃,面对每日消耗青春不干正事的学生,明哲保身保护血压才是第一要事,因此他平日里身上散发最多的是烟味。
比如说此时此刻,杨暄离他还有几米远,已经被这浸染了数十年的老烟枪冲击了一下,他没忍住揉了揉鼻子。
“杨暄,”高老师把茶杯放桌子上,开始拎着暖壶往里面倒水,“我当你这些年班主任,也没正经找过你谈话,以前是找不到你人,想聊都没得聊,最近你在学校待的时间长,好不容易逮着你,今天咱俩就聊聊。”
杨暄问聊什么。
“你的打算,你的未来。”
杨暄没忍住笑了一下,带着浓烈自嘲含义的。
高老师捕捉到了他的笑容。他的目光藏在反光的镜片后面,他在打量他,但不是自上而下的。
很久没有长辈用这种目光看自己了。
在这种目光下,杨暄突然就涌现一些细微的倾诉欲,他最终选择开口:“老师,我觉得吧,在我身上讨论这个,不太有意义。”
高老师听到这个回答,直起了身子,但也只是继续看他,示意杨暄继续说下去。
“我前几天看了一下模考成绩,不光看我自己的,也看了整个班同学的。”
“嗯,”对方问,“有什么发现和想法?”
“能过本科线的,也就一两个人吧。本来咱省上学竞争就激烈,这个地方的教育水平就在这儿,哪怕我现在拼命去学,最后破天荒也不过就是上个三本。申请助学贷款后,每年还要交几万学费,我呢,也负担不起这个费用。”
“更何况,”杨暄顿了顿,倾诉欲开了一道口,就有些拦不住的趋势,“我没有这个动力。”
“怎么说?”
“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但这对我来说太遥远,以前我会觉得逃课赚点钱更实在,至少把钱捏在手里,能解决眼前的困难。现在我没有什么困难了,以后的日子,过一天是一天,退一万步来讲,我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高老师听他说完,沉默不语。
随后他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后,缓言道:“大家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不错,目前仍然适用,但这其实是比较偏功利的想法,但显然,你目前没有这个功利性。”
杨暄轻轻点了头,似乎是听进去了。
“你刚刚说不至于饿死,”高老师看他,语气并不严厉,“所以你认为,学习是为了填饱肚子吗?”
见对方没反应,他继续:“那我换种问法,你认为活着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吗?”
杨暄迟疑了。
“你有在乎的人吧?”
杨暄睫毛动了一下。
“你还要和在乎的人一起生活,你们在一起也不止吃喝,不只是仅仅满足于物质的需求,人活着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说了一通,高老师就有点口干舌燥了,但脱离课堂,在一群学生中,难得能有他为人师的机会,于是他又猛灌了一口茶:“你说得不错,你有手有脚,踏实能干。既然这样,那就不如去学技术,人实实在在掌握一项本领,那就是你的。”
“现在这些话你可能一时不明白,或者消化不了,但是没关系,以后还很长,”高老师起身,“你出去吧,春天的花都开了。天青花欲燃,小青年,别沉沉闷闷的,多出去走走看看。”
杨暄垂着目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最后他走出了办公室,抬头望了望外面。
日光耀眼,他眼睛有些睁不开,风吹在脸上,夹杂着袭人的香,他看见杨树叶子抽出了新绿,墙根旁的地上长出了野忍冬和马齿菜,玉兰、海棠和梨树都已经渐次开放、花木竞艳。
杨暄这才惊觉,原来已经是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