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汉家在西域的开拓缘何如此顺利呢?
答案是当地不服的人和因为匈奴西迁,而不断逃亡而来的康居人、月氏人,都送到了内郡,成为了大汉帝国治河事业的砖瓦。
而治河之役,繁重艰辛,便是大汉臣民,也常有劳作而死的。
何况抓来、买来的夷狄劳工呢?
为了政绩,也为了升官发财,各地地方官,更是对那些人敲骨吸髓。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分布淮河、黄河、汴河的劳工们,这些年来不断的反抗、起义。
然后被迅速镇压,所有参与者统统处死。
镇压的效率,高到了治河劳工中超过四成的死亡,来自于军队镇压。
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大汉精锐,砍起那些衣衫褴褛,缺衣少粮,毫无组织的夷狄劳工来,简直不要太愉快了。
所以,在常威看来,辛庆忌完全可以一炮就轰散了外面那些身毒人。
“不可以啊!”辛庆忌叹了口气,道:“兄长有所不知啊……”
“若是可以,小弟早就下令开炮了!”
“但问题是,外面的身毒奴,其实根本没有造反……”
“没有造反?”常威不能理解了:“那缘何围城?”
辛庆忌低下头来,脸色尴尬无比:“兄长有所不知,这些人不持刀刃,不携金铁……只是围城、聚集而已……”
“彼辈号为‘请愿’……”
“兄长来时,想必也看到了吧……”
“彼辈遇到我军大部则避,若是人数一少,则以数十、数百倍的数量围困……”
“便是军士用刀砍,用棍打,也只能驱散而已,不消多时,便又聚集起来……”
这些日子,辛庆忌当然不是没想过办法。
杀鸡骇猴、杀一儆百,甚至将几十个砍死的身毒人吊在道路上。
但没有用!
那些黑矮的身毒人,只是在僧侣们带领下,围着那些吊起来的尸骸念经。
念完经后,就又在僧侣们带领下聚集起来。
而且,辛庆忌观察过。
城外的身毒奴,基本都是露宿,所以,每天都有人死去。
有时候,甚至一天死个几百人都有。
但他们对此毫无反应,甚至莫不关心。
人死了,就丢进河里、海里喂鱼虾。饿了就从附近的山上、河里找点吃点,渴了就随便喝点水。
反正,就是围着新江都,不让里面的汉军官员、士兵舒服。
也拒绝任何命令与配合。
说着这些事情,辛庆忌就懊悔不已,早知道是这个样子,他那里会下那个命令呢?
常威却听到了关键,他问道:“子真,他们缘何请愿?”
辛庆忌尴尬的只想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乃是愚弟糊涂,曾令这身毒奴废种姓之制,开其贱民之锢……”
“结果,彼辈骚动,尤其是那些所谓的‘不可接触者’,尤为愤怒……”
“仿佛吾之令,非为仁政,如废其父子君臣之道,坏其纲常伦理一般……”
常威听着,目瞪口呆。
他也算见多识广了。
从西域到关中,自番禹到日南。
什么月氏人、大宛人、西南夷、扶桑奴、真番蛮,也都见识过了。
也知道,夷狄之族,大抵敬畏贵种,以血统论尊卑。
然而,像身毒人这样,下层、底层的奴隶,将维护其主人的利益视为己任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身毒人的反抗,更是让常威大开眼界。
从前,汉家遇到的对手和敌人,都是直接刀兵相加,兵戎相见的。
而各地奴工的反抗,也是杀官夺械,以牙还牙。
独独在这身毒这里,这些人的反抗方式是——围起来,不还手,就是不让你舒服。
而这偏偏命中了大汉贵族的命脉。
尤其是像辛庆忌、常威这等贵戚,在这数万里外,一炮轰死几百个奴婢,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大汉王师这么多年来,屠城破国,也不在少数。
但那都是兵戎相见,沙场上分生死。
对于手无寸铁,而且不反抗的人,汉家贵族,真的没有几个舍得下手。
常威也好,辛庆忌也罢,都是如此。
因为,他们必须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能沾染上杀俘、屠戮百姓这样的污名。
因为他们年轻,而且志向远大。
更因为忌惮春秋之诛。
可没有人想自己挂点后,盖棺定论时,被人翻出来在这身毒下令轰杀手无寸铁,且不反抗的身毒奴的事情,然后就给一个恶谥。
那找谁讲理去?
他们根本犯不着,为了区区的夷狄奴婢,玷污了自己的家风门风与名声。
因为根本不对等。
也因为,城外的身毒奴,也只是恶心汉军罢了,并没有真正危害到新江都的存在与安全。
不然的话……
呵呵……
“子真仁义,化外夷狄不识,非战之罪……”常威拍了拍辛庆忌的肩膀:“回朝后,想必丞相也不会怪罪!”
“至于此间之事……”
“贤弟走后,愚兄自会料理清楚的……”
既然原因找到了,常威当然知道如何应对——废止或者说冻结前任的政策就可以了。
反正,这些身毒人要求的也是如此。
当然了,为了照顾辛庆忌的颜面,常威不会出具官方的正式申明,也不会贴榜公告,只会让人告诉城外的人——一切照旧,本官既往不咎。
辛庆忌感激的看了一眼常威,深深一拜:“多谢兄长照顾!”
这次来的要不是常威的话,恐怕难免他还要继续丢脸。
譬如说,新来的接替者,立刻宣布废止政策。